师小海只是提问,始终不予以点评。她手里拿着一本本子和一支笔,邵金枝说一段,她就会在本子上写上几笔。当邵金枝说完了这一段话时,她的笔尖在本子上停住了。
她想起刚才邵小南冲进来时,少年那双通红的眼睛,以及那紧绷的近乎崩溃的表情。当时她以为那样的表情是因为愤怒,可现在想来,却竟是无助。让人心疼的无助。她又想起几小时前在地下车库里那个躲在黑暗中偷偷吸烟的邵小南。如今她和邵金枝的对话,仿佛一幅绣图,一针一线,每一条线都变成一幕场景从她眼前闪过,让她能看到她不在的这几年里,邵小南是如何从一个伶俐乖巧的孩子变成现在这副阴郁叛逆的模样。
邵金枝凑过来,好奇地问道:“小海,你在写什么?”
师小海避而不谈,继续问道:“你们今天为什么争吵?”
邵金枝默了一默,又红了眼眶,愤然道:“他的身上有烟味!他不知道跟哪里的小流氓学的,竟然学会了抽香烟!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真是要把我逼疯了!”
师小海让她说出他们母子之间的点滴矛盾,这让邵金枝找到了一个发泄的途径。接下来即使师小海不再引导,她也打开了话匣子,不停地抱怨诉苦起来。
“当初我跟那个男人离婚的时候,我本来可以再找,因为他,这么多年,我一个人咬着牙过下来了;我为了他,把以前的工作都辞了,换了一份清闲的工作,没有前途,但是有时间照顾他;我一个女人带着小孩生活,被人指指点点地说闲话,没有靠山,什么都没有,我咬着牙挺下来,就是为了他好,为了他将来能有出息……”
房间外的邵小南又回到了沙发上,默默地听着房间里传来的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他每听见母亲说一句,他的拳头就捏紧一分。直捏到骨节发白。但他没有再发作了,沉默地压抑着,神色麻木。习以为常。
邵金枝红了眼睛,语带哭腔:“我为他付出了我的整个青春,我也不图他将来回报我什么,我都是为了他好,为什么,为什么他就是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变成现在这样……”
师小海断断续续地在本子上写着。终于,她放下笔,给邵金枝递去了一张纸巾。邵金枝接过纸巾,正要道谢,却听师小海终于开口了。
“邵阿姨……”她轻声地问道,“你恨邵小南吗?”
邵金枝脸上的表情上一刻还是悲伤沉郁,令人不免为之心疼。可在听到师小海的问题之后,她的表情刹那间僵住,猛地瞪大了眼睛,接纸巾的手僵在半空中,惊恐地看着师小海。
她就这样惊恐着,时间仿佛凝滞,好几秒的时间里,她没有开口说话,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师小海注视着她的双眼,将她的神色变幻尽收眼底。随后她垂下眼,心中了然,靠回椅背上。
她曾在一本书上看到过,说做母亲的人,有时候会在心里暗暗恨着自己的长子。因为她在自己最美好的年纪产子,刚刚绽放的精彩人生就此戛然而止,从此她不得不围着那个孩子团团转,被孩子掠夺了自己的青春。等到幼子出生,她已经习惯了做母亲的身份,于是就会更加宠爱幼子。所以在从前多子的家庭之中,常常会出现这样的情况:长子动辄得咎,不受母亲的宠爱。而幼子却被母亲捧在掌心里疼爱。
师小海没有做过母亲,也很难设身处地地去体会一个做母亲的人的心情。当她第一次看到这段描述的时候,她是震惊的。似乎全世界的人都理所当然地认为做母亲的应该爱自己的孩子,而且应当是奋不顾身地爱,母爱就应该那么伟大,伟大到必须燃尽自我,若有一丁点的保留,就会被视为自私。
也许只过了几秒钟的时间,也许已经漫长到过了几个小时,邵金枝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她用一种不可思议地,却毫无自信的语气开了口:“我恨他?怎么可能呢……”
她又一次停顿了几秒,眼眶中豆大的泪水毫无预兆地落了下来。她的尖刻和犀利突然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留下的尽是脆弱。
她流着泪,泪水一颗一颗往下砸。她重复着,不知道是说给师小海听,还是说给自己听的:“我爱他……我爱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