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子宁说到这里,瞧了眼那些弹劾他的官吏,冷笑道:“诸公以为如何?这光天化日之下,祖宗祠堂之内,竟然出了如此残暴之事,你们又作何感想?”
此话一出,的确让许多人瞠目结舌。
郑赐脸色微红,却依旧不服气道:“练大人,此事的确太过分了,可毕竟只是你的一面之词,纵然你说的是对的,也不过是他们族中规矩森严,民风淳朴,容不得偷窃之事罢了。”
这话说得,真是好有水平!
柳淳突然幽幽道:“郑大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假使这是你的女儿,又该作何感想?”
郑赐脸色涨红,“柳大人,我家中规矩森严,断然不会有这种事情出现。而且练大人已经说了,女孩不是嫁人了,可见并没有影响太大,也就不必追着不放!”没法子,只能避重就轻。
“她嫁给了一个傻子!”练子宁愤怒道:“女孩断了手臂之后,几乎丧命,好容易活下来,却受尽了嘲笑折磨,连父母也以她为耻,别的人家也不要。故此只能早早嫁给了一个傻子,如今终日以泪洗面!”
练子宁盯着这帮人,怒道:”诸位大人,你们都是朝廷栋梁,饱读诗书,学富五车。不知道你们谁能给这个孩子一个公道?”
“这个……”
金殿陷入了诡异的安静,只剩下阵阵吸气之声,没人怀疑练子宁在撒谎。
宗法私刑是普遍存在的,别说斩断一截手臂,就算把人活活打死,也不稀奇。只不过过去朝廷对于这些事情,不但不管,相反,还很鼓励推崇。甚至对一些规矩森严的家族,还要给予奖赏。
对于地方官吏来说,案子的多寡,涉及到他们的考评。如果族内就解决了,对他们来说,自然是政通人和,安居乐业,完全可以视作德政。
有些时候,一年到头,也杀不了几个犯人,到了年终,天子还要跑去跟老天炫耀,说儿子治理得当,没杀几个人,是上天之德云云。
今天练子宁把这个人尽皆知的秘密给捅开了,对于朝臣而言,实在不是一件容易回答的事情。
良久,蹇义才缓缓道:“练大人,此女遭遇的确令人唏嘘,老夫也不胜同情。不过老夫以为这类事情毕竟少之又少,纵然是朝廷判案,也不免有冤假错案。”
“哈哈哈!”练子宁突然大笑,“蹇尚书,你说的真好听,老夫问你,别说捡了一只鸡,就算偷了一只鸡,又有哪个衙门会判砍断手臂?”
“笞、杖、徒、留、斩,自隋唐延续至今,数百年不止。像什么挖眼、剔骨、刖足一类的刑罚,已经从历代法令中删除。而民间,却依然故我。这个案子不是天涯海角,就在江南,就在天子脚下!就在诸位大人推崇的祖宗祠堂之内,尔等难道不汗颜吗?”
练子宁当真是火力全开,一个优秀的喷子,不但会找皇帝的问题,也会找群臣的漏洞,不但能喷天子,也能喷百官,这才是上下左右,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全能好喷子。
“练大人,老夫还是那句话,你这是以偏概全,攻击一点,不计其余,无法让人服气!”蹇义顽固道。
练子宁冷笑道:“蹇大人,既然你还想看!那本官满足你!”他猛回头,对朱棣道:“陛下,臣请陛下恩准,将更多的证据拿上来!”
朱棣黑着一张脸,用力点头。
说来讽刺,刚刚朝臣争论,朱棣却一直出神,他想到了宝庆妹妹。
没错,就是老朱的小女儿,他的幺妹。
那么可爱幼小的孩童,天真烂漫,她捡到了一只小鸡,怎么会想到是偷东西呢!谁知道,竟然招来了无妄之灾。
手臂砍断,该是何等痛彻心扉!更让人无语的是她因为被砍了胳膊,在所有人的眼里,她就成了坏女孩,别说同村的人,就连父母都嫌弃她。
没有办法,只能嫁给了一个傻子。
一辈子,就这么完了,准确说是活着一天,就要承受一天的折磨到死才能解脱。她的人生,在八岁的时候,伴随着那一刀,彻底结束了……朱棣领兵打仗多年,手刃敌兵无数,自认杀人如麻。
但是无论如何,他也下不去这个手啊!
那帮号称亲戚族人,他们都是铁石心肠吗?
这帮人当真该杀!
就在朱棣思索之际,有侍卫抬着麻包上来,就在金殿上,当着群臣的面前,倒出了一大堆的东西。
当他们看去的时候,无不惊骇变色,有的人更是吓得干呕起来。
原来摆在他们面前的,全都是断肢残腿,可以明显看出,时间并不相同,有的已经腐烂只剩下枯骨,有的还附着黑色的皮肉。
在另一边,则是各种奇形怪状,五花八门的刑具,不得不惊叹他们的发明能力,简直比东厂的种类还要繁多。
朱棣情不自禁走了下来,凝神观看,眼中的怒火,迸发出来,他猛地盯着蹇义和郑赐等人,愤怒指着肢体和刑具。
“你们说,这是祠堂,还是刑堂?说!”
天子的咆哮,在金殿回荡,久久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