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例子有两件事,都是关于检校侦缉大臣的。一件事是,大臣钱宰被征编《孟子节文》,罢朝吟诗:“四鼓咚咚起着衣,午门朝见尚嫌迟,何时得遂田园乐,睡到人间饭熟时。”第二天,朱元璋就觍着丑脸笑嘻嘻地对钱先生说:“昨日作的好诗,不过我并没有嫌啊,改作忧字如何?”钱宰几乎吓得魂不附体,磕头谢罪。第二件事是,国子祭酒宋讷某天在家独坐生气,面有怒容。第二天朝见时,朱元璋问他昨天生什么气,宋讷大吃一惊,照实说了。元璋叫人把偷着给他画的像拿来看,他几乎魂飞天外。
随着明王朝第一个特务组织锦衣卫的建立,特务们的工作范围已不仅局限于京城,整个帝国的大事小情都在他们的职责内。通过这些特务的无所不至和无孔不入,朱元璋知道了很多事情。在今浙江等地,出现灾荒,地方官却隐瞒不报。在北京城有个黑和尚,出入各官员府邸,他根本就没有出家人的样儿,经常和官员说些世俗笑话。还有个和尚,是旧中国的一个秀才,因不满新中国的建立,所以在北京城里有反革命的言语。
对于他一手创建的这个特务组织,朱元璋沾沾自喜,认为是自己智慧的结晶。的确,正如吴晗在《朱元璋传》中所说的那样:要组织这样的力量、机构,进行全国规模的调查、登记、发引、盘诘工作,必须付出极大的努力和准备周密的计划,以及必需的监督工作。
而这一切都需要人来完成,杨宪等四人在这方面的表现让朱元璋非常满意。所以,他们成为朱元璋的亲信也就无须赘言了。
杨宪有野心,更有能力。朱元璋看准的是他的能力,至于他的野心,朱元璋早就说过,一条恶犬的野心能有多大?所以当他把杨宪放在李善长身边时,目的是让他注意李善长的动向,也就是做李善长身边的一条小狗,但这条小狗是忠实于朱元璋的。
杨宪从未认为自己就是朱元璋的一条狗,他进入中书省后,开始联络在各个机构担任检校职责的凌说、高见贤和夏煜。他激励众人,特务出身的人也能做宰相。如果一个特务出身的人做了宰相,那特务们的前途不必说,自然是一片光明。三人被杨宪的理想所激励,被杨宪的仗义所感动。他们抱成一团,在朱元璋面前指责李善长,并且下了调查结论:李善长无宰相材。
到底什么是宰相材,这可是说来话长。宰相有两个重要特征:皇帝的幕僚长;对皇帝直接负责。实际上,中国古代根本就没有宰相这个官职,先秦之前称为“相国”,秦汉时称为“丞相”,魏晋南北朝时期称为“尚书令”,唐朝时称为“尚书仆射”,两宋时称为“同平章事”,明初,宰相的官职是“右丞相”。所谓宰相之材,就是宰相本人应该具备的职业素养。我们知道有句成语叫“宰相肚里能撑船”,说明宰相的职业素养里应该有“心胸开阔”这一条。但还应该有哪些职业素养,我们应该听听杨宪的说法。
杨宪说李善长没有宰相之材,当然有根有据。首先就是李善长这人粗通文墨,没有搞儒家知识,只是把韩非的思想拿来充数,所以他仅从学术上而言就是个半瓶子醋,所以,他不配做宰相。
按杨宪的意思,宰相的职业素养中应该有丰厚的知识,也就是学历高。
杨宪又说:“李善长残忍刻薄,参议李饮冰稍对他行使权力的行为有所不满,他就下令把李饮冰的双乳割掉,导致李饮冰在刑房内当场流血致死。”
杨宪的意思,宰相的职业素养中应该有慈悲心、有宽广的胸襟才对。
杨宪还要说下去时,朱元璋示意他停下,然后对这四位特务语重心长地说:“李善长的确没有相材,可你们难道不知道,他跟随我多年,又是我的老乡,自我革命以来,和我出生入死,辛苦工作,昼夜不分,功劳是有的。我既是皇帝,那他肯定是宰相,这种事希望你们也能理解,用同乡用旧勋是传统。”
杨宪发现自己走进了死胡同,即使他有五千多岁的智慧,如果不回头,必然撞墙。朱元璋用“自己和李善长是老乡”这句话就把他彻底堵死了。
亲信重要还是老乡旧勋重要,现在答案不言自明,在朱元璋心目中,老乡旧勋最重要。
李善长很快就知道了杨宪的野心,当然是朱元璋告诉他的。朱元璋同时还训斥他,以后在处理问题上多一分慈悲心,多一分仁心。李善长有点不服气,他说:“杨宪这小子是想顶我的位置啊。”
朱元璋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李善长站着,气呼呼的,肚皮一会儿鼓起来一会儿瘪下去。
朱元璋说:“你不要这样神经过敏,杨宪只是在做他分内的事。再说,”他又看了李善长一样,眼神中带着一点冷酷,“宰相这个位置,谁不想坐?”
李善长被这句话震在当场,用他的智慧来判断,朱元璋这是准备要把他拿下。他的脸色因为紧张和激动开始泛白,他的嘴唇哆嗦着,却不敢去看朱元璋。
安静得要命,能听到虫子在树上叹息的声音。最后,还是朱元璋打破了这一沉默,因为李善长在下面快要站不住了。他说:“你回去吧,放心,咱们是老乡,你对王朝有功,以后要尽力学习宰相之材。”
李善长对这句话理解得相当随意,甚至朱元璋在说这句话时,他几乎就是从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在不久后,朱元璋就发现李善长虽然还对他这个皇帝直接负责,但离“幕僚长”的职责越来越远。朱元璋对刘伯温说:“李善长老了,什么良好建议都提不出来。他还有个致命的缺陷,心胸不宽广,独断专行。”
朱元璋和刘伯温说这些话的时候,正是1369年的秋天,天空万里无云,淡淡的秋风让人心旷神怡。刘伯温静静地听完朱元璋的话,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道:“李善长是开国元老,威望极高,而且他能调和诸将,做宰相是最合适不过的。”
朱元璋很奇怪,他问:“李善长跟你可是死对头,你还为他说话?”
刘伯温说:“我知道您有换宰相的意思。但换宰相就像是换大厦的柱子,必须是栋梁之材才好,如果用几根小木头捆在一起充当梁柱,即使换上去了,也会马上倒下。”
朱元璋并未被刘伯温的比喻所打动。他脑海中浮现出下面这些历史人物:西汉的霍光、东汉的曹操、曹魏的司马氏父子和东晋的桓温等人。这些人都是声名显赫的人物,都是一个帝国在某一时段的顶梁柱,都是宰相。最要命的是,这些人都控制了他们的皇帝,把“幕僚长”的角色变成了不可一世的“导师”。
皇帝和宰相的博弈历来是中国古代政治史中的一个引人注目的课题,皇权强大时,宰相是幕僚长,皇权弱小时,宰相就成了实质意义上的皇帝。这是因为从政治角度而言,宰相离皇帝的权力最近,他能轻而易举地把皇权变成自己的权力。朱元璋脑海中的那些人,正是把皇权变成相权的极端典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