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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珍只管如常作息。
待到了初五子时,亦珍与招娣便起身,下得楼去,到了前头铺子里。在堂上正壁挂了赵公元帅新像,供奉三牲,年糕做成的鲤鱼同元宝,并糕点果子酒水。又烦劳汤伯踩了梯子,在门外珍馐馆的店招上挂好了红绸布。
一切都准备得了,亦珍带着招娣返回店堂里,燃起香烛,亦珍率众人对着正壁上的五路财神像顶礼膜拜。拜完了财神,汤伯取出了柜台下头早已经备好的一挂红衣爆竹,拿竹竿儿挑在门口,用香烛点燃了最下头的火药捻子,只听得一阵“嗤嗤嗤”燃烧的声响,亦珍与招娣便是站在门内,也不由得伸出双手捂住了耳朵。
两人才方捂了耳朵,那一挂红衣爆竹便噼里啪啦地炸响,声势惊人。这时候只听得城中爆竹声声,此起彼伏,连绵不断,声震百里。
对门米店老板与老板娘也开了门放炮仗迎财神,与汤伯亦珍打了个照面儿。米店老板虽然人瘦瘦的,面相却很和气,朝着珍馐馆方向一拱手,“恭喜发财!恭喜发财!”
汤伯忙拱手回礼,“恭喜发财!”
老板娘听了,在一旁狠狠地拧了老板一把,微不可觉地哼了一声,转身回去了。
米店老板笑一笑,跟着老板娘进了屋。
待迎完了财神,便算是开市了。天色尚早,亦珍叮嘱汤伯回屋再睡个回笼觉,自己也带着招娣回了后院,上楼补觉。
早晨开张,忙过了早市午市,趁母亲曹氏午睡前,亦珍上楼去与母亲说话。
“娘亲,女儿有个一劳永逸的办法,好摆脱了那京里来的御厨,教他从今往后都无暇来寻咱们家的麻烦。”亦珍声音镇定,脸上竟带着一抹淡淡的狡黠笑意。
曹氏看了女儿好一会儿,轻声问:“是什么主意?”
亦珍蹲在曹氏跟前,“这主意还要母亲答应才行,若母亲觉得不妥,女儿也不会擅自决定。”
曹氏伸手摸一摸女儿明显清瘦了的面孔,“说来听听。”
亦珍低低将自己的打算说了,曹氏有一刹那的震惊,随后却慢慢地冷静下来,“你告诉娘,这主意是谁出的?”
“娘亲,并没有人撺掇女儿,这是女儿自己的主意。”亦珍望着母亲已染了微霜的鬓脚,母亲不过才三十岁出头,却已经一身沧桑,身子也垮了。就是因为这些年来,始终担惊受怕,从未真正放下过悬着心。
曹氏闻言,沉默良久,终是扶起了亦珍,“娘的这些东西,到了还不都是要交到你手里?我儿自己决定罢,娘不干涉你。娘——不是舍不得,只是若没了这些做依傍,往后你嫁了人……”
亦珍轻笑,“娘亲,女儿说句不害臊的话,夫妻之间的和睦,靠的并不只是女红易牙。”
曹氏一怔,半晌才点头承认女儿说的有道理,“倒是娘过于执着,着了相了。”
“女儿只望此事再不教娘操心伤神,咱们开开心心地过日子,旁的不过是身外物罢了。”
曹氏颌首,“我儿说的是。便按你说的办罢。”
“那女儿这就去了。”亦珍抱一抱母亲,回自己屋里取了东西,带着招娣,趁下午歇市的功夫,往庆云桥而去。
初五商家店铺刚刚开了市,地面上还残留着些许迎财神时放爆竹留下的碎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子硝烟味儿。
亦珍带着招娣走进杨老爷开的书铺,里头的小伙计穿了一身而新衣裳,笑着迎上来,“两位小娘子里头请,可是要看看有什么书?本店新印了京城里最流行的话本儿,还有江南才子的诗作集子,小娘子可要取来看看?”
招娣代为答道:“请问这位小哥儿,贵店东家可在?我家小姐有事想与贵东家相商。”
那小伙计往亦珍身上睃了一眼,见亦珍打扮的虽然素净,但衣裳料子款子都是上档子的,遂朝亦珍主仆一作揖,“小娘子请稍等,小的这就去请东家。”
小伙计去了内堂一圈,出来时,后头跟着个头戴骔巾,穿绒布道袍的年轻人,一壁半垂着头看着手头的诗集,一壁问小伙计,“可说了是什么事不曾?”
亦珍听见年轻人的声音,不由地轻唤:“宝哥儿?”
杨登科闻声,猛地顿住脚步,慢慢抬起头来,缓声道:“余家小娘子。”
亦珍微微福身,向宝哥儿致了新春问候,“不知可有时间,有事想与东家商量。”
杨登科将手中的诗集交予小伙计,朝后堂一延手,“余家小娘子请。”
他再不是那个追着亦珍叫“珍姐儿”的胖墩墩的男孩儿。
亦珍随他进了后堂,招娣寸步不离地跟在她的身后,待杨登科请亦珍落座,自去斟了茶端给亦珍,这才轻声问:“不知余家小娘子寻我爹何事?我爹与我娘往县外访友去了。”
亦珍自招娣手里接过小包袱,从里头取出个小匣子来,又自里边儿拿出一叠纸笺,双手递与宝哥儿,“这是一份儿抄本,上头记载的是我祖上一位祖母融会贯通先人的经验,写下来的菜谱。”
杨登科静静望着亦珍,并不立刻接过抄本去。
“我想请贵店帮忙将之印制成册,然后在贵店寄售。售得的银钱,二一添做五,与贵店五五分成。倘使销路不佳,做买书的赠品,赠与购书人亦可,到时刊印的费用,由小女子承担。”
杨登科一愣,却见亦珍眼神坚定,这才伸手接过了一叠纸笺,微微翻了翻,终是难掩自己的讶色,“珍……余家小娘子,这里头全是你家珍馐馆的招牌菜色……”
说罢意识到自己失言,又微微垂了头。他并不曾光顾过亦珍开的珍馐馆,只是听人口耳相传,晓得她的馆子生意颇佳,很是替她高兴。
亦珍点点头,“确实是。其实也不是什么密不可宣的独门秘方,只是很多都是湮没在乡野的法子,旁人未必会放在心上罢了。”
想一想,又道:“实不相瞒,这菜谱留在我与母亲手中,若教有心人知道了,难免带来麻烦。可这菜谱假使传得街知巷闻,人人都晓得了,便也不值得有心人费心独霸了。”
杨登科深深望了亦珍一眼,再不多问什么,“余家小娘子放心,此事包在我的身上。”
“小女子多谢杨公子了。”亦珍起身,朝宝哥儿敛衽一礼。
杨登科微微侧身避过了,“不过是举手之劳,当不得如此大礼。”
亦珍不再耽搁,与宝哥儿道别,临走之前,她停了脚步,向宝哥儿微笑,“小女子预祝杨公子春闱高中,进士及第。”
“承小娘子吉言。”
亦珍带着招娣离去,杨登科站在店内,望着亦珍的背影,嘴角带着一抹微笑。
这才是他印象中的珍姐儿,有自己的主意,并且毫无气馁,一往无前。
“少爷……”小伙计欲言又止。
他伸手一拍小伙计的脑袋,“话不要多,好好干你的活。少爷要到后堂温书去了,无事不要打扰。”
这一年的新年,过得很是热闹。
正月十六,丁娘子在自家大排筵宴,请了亲朋邻里并乡老里正,当众认了缸甏行里曹寡妇家的小娘子做干孙女儿。
隔两日,正月十八,季知府夫人叶氏,又收了脂妍斋的大小姐佘初娘做螟蛉义女,同样请了府内有头有脸的贵妇与小姐前来观礼,声势竟比两天前丁娘子收干孙女时还浩大。
松江府内一时议论纷纷,都说这两个小娘子是有造化的,一个认了丁娘子做祖母,从今往后便是只学得丁娘子一手绝艺的十之一二,也够她吃喝不愁一辈子了;另一个本就是富商家的大小姐,如今认了从四品恭人季夫人为义母,这往后怕是要贵不可言了。
在这样的议论声中,到了腊月二十,官府开印办公,老爷们纷纷将积压的公文处理了。
要进京赶考的举子们也三五成群地结伴往衙门去,换了路引,好离了家乡去往京城赴考。
方稚桐与霍昭查公子三人换罢路引出了县衙,查公子吩咐小厮将路引收好,长叹一声,“谢贤弟想是不会同我等一起上京了。”
霍昭点点头,“谢贤弟的身子你我是知道的,怕是没法似我等一样,马不停蹄日夜兼程。”
方稚桐微笑,心里想的却是旁的事。
查公子见了,拿胳膊捅一捅他,“那余家小娘子倒是个不简单的。不但认了丁娘子做义祖母,还做下一桩你我想都想不到的事来。为兄开始佩服余家小娘子了。”
说着从袖笼里取出一本薄薄的刻本来,朝两人扬一扬,“看看我在杨家的书坊买到了什么?”
查公子手里拿着一册崭新的,隐隐还透着墨香。
霍昭取过来翻了翻,不由得微笑,将集子递给方稚桐,“方贤弟,你可以安心上京了。”
方稚桐不明所以地接过美馔集,翻开一看,只见目录上头,清清楚楚地印着一排菜名儿,梅汁山药糕,清蒸蕈菇釀鹌鹑,竹荪排骨汤,黄芪枸杞炖老鸽更珍馐馆的菜色,上头一应俱全。
方稚桐合上美馔集,忍不住抚掌而笑。
当秘密不再是秘密的时候,觊觎秘密,想独占秘密的人,大抵连死的心都有了罢?
万老板看着手里的美馔集,将之吞了的心都有了!
这是他好不容易从徐得秀手上得来的秘籍抄本,为此他才能在人才济济的御膳房里脱颖而出,受到尚膳监总管太监的赏识,自然这其中不仅仅是菜烧得好起了作用,然则没有这册抄本,他绝不会被贵人接二连三地赏赐,攒下丰厚的身家。
当年师傅留着一手没有教他的绝活,如今在他眼里,不过是雕虫小技。徐得秀的这本秘籍,简直如同在他眼前打开了一扇通往易牙之道最高殿堂的大门。所有曾经在学徒时挨过的打,受过的骂,忍过的委屈,在他翻开这本手抄本时,悉数烟消云散。
他凭着它,出人头地;凭着它,娶妻生子;凭着它,衣锦还乡。
可是现在,他引以为豪,视以为傲的,只敢在暗夜里独自取出来,慢慢品味琢磨的,连妻儿都不曾见过的秘籍,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被公诸于众,搁在书坊的架子上任人取阅!
万老板想掀桌子咆哮,可到底还是忍下来了,问两个徒弟,“你们把所有的美馔集都买下来了?”
高个儿徒弟摇摇头,“店里的伙计说,查公子买了四本,他们东家自己带了两本回去,对个儿那家——”他朝未醒居方向扬了扬下巴,“也买了好几本回去……”
“把书放下,你们都出去!”万老板猛地抬高了声音道。
两个徒弟赶紧躲了出去,在偏厅外头对望一眼,各自揣了一本美馔集,打算一个人得空时慢慢琢磨。
万老板独自坐在玉膳坊后院的偏厅中,双手慢慢地捂住面孔,泄了气似地萎顿在交椅里。那个意气风发,打算还乡大展拳脚的万金贵,蓦然苍老成了个寻常的中年男子。
他想不出谁会做这种事。
曹寡妇母女?
万老板摇头,这母女俩就靠着馆子赚钱糊口呢,怎么会把自己的看家本事公诸于众,弄得街知巷闻?
那还会有谁?
万老板放下手,眼光缓缓地转向未醒居的方向。
是他!一定是他!万老板咬牙切齿地想。未醒居老板就是个不择手段的,见自己的玉膳坊菜品独树一帜,又挂出了江南才子的雅间儿,一时引得无数文人举子,为博一个江南才子的美名,到他的玉膳坊用饭。
必然是他!这些菜名儿也不是什么秘密,他大可寻了人去到珍馐馆,将珍馐馆的每种菜品都吃个遍,再将珍馐馆的菜单强记下来,回去只需仔细琢磨,推敲出个大概,交予书坊刊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