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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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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家的事办得很热闹。刘四爷很满意有这么多人来给他磕头祝寿。更足以自傲的是许多老朋友也赶着来贺喜。由这些老友,他看出自己这场事不但办得热闹,而且“改良”。那些老友的穿戴已经落伍,而四爷的皮袍马褂都是新作的。以职业说,有好几位朋友在当年都比他阔,可是现在——经过这二三十年来的变迁——已越混越低,有的已很难吃上饱饭。看着他们,再看看自己的喜棚,寿堂,画着长坂坡的挂屏,与三个海碗的席面,他觉得自己确是高出他们一头,他“改了良”。连赌钱,他都预备下麻将牌,比押宝就透着文雅了许多。

可是,在这个热闹的局面中,他也感觉到一点凄凉难过。过惯了独身的生活,他原想在寿日来的人不过是铺户中的掌柜与先生们,和往日交下的外场光棍。没想到会也来了些女客。虽然虎妞能替他招待,可是他忽然感到自家的孤独,没有老伴儿,只有个女儿,而且长得像个男子。假若虎妞是个男子,当然早已成了家,有了小孩,即使自己是个老鳏夫,或者也就不这么孤苦伶仃的了。是的,自己什么也不缺,只缺个儿子。自己的寿数越大,有儿子的希望便越小,祝寿本是件喜事,可是又似乎应落泪。不管自己怎样改了良,没人继续自己的事业,一切还不是白饶?

上半天,他非常的喜欢,大家给他祝寿,他大模大样的承受,仿佛觉出自己是鳌里夺尊的一位老英雄。下半天,他的气儿塌下点去。看着女客们携来的小孩子们,他又羡慕,又忌妒,又不敢和孩子们亲近,不亲近又觉得自己别扭。他要闹脾气,又不肯登时发作,他知道自己是外场人,不能在亲友面前出丑。他愿意快快把这一天过去,不再受这个罪。

还有点美中不足的地方,早晨给车夫们摆饭的时节,祥子几乎和人打起来。

八点多就开了饭,车夫们都有点不愿意。虽然昨天放了一天的车份儿,可是今天谁也没空着手来吃饭,一角也罢,四十子儿也罢,大小都有份儿礼金。平日,大家是苦汉,刘四是厂主;今天,据大家看,他们是客人,不应当受这种待遇。况且,吃完就得走,还不许拉出车去,大年底下的!

祥子准知道自己不在吃完就滚之列,可是他愿意和大家一块儿吃。一来是早吃完好去干事,二来是显着和气。和大家一齐坐下,大家把对刘四的不满意都挪到他身上来。刚一落座,就有人说了:“哎,您是贵客呀,怎和我们坐在一处?”祥子傻笑了一下,没有听出来话里的意味。这几天了,他自己没开口说过闲话,所以他的脑子也似乎不大管事了。

大家对刘四不敢发作,只好多吃他一口吧;菜是不能添,酒可是不能有限制,喜酒!他们不约而同的想拿酒撒气。有的闷喝,有的猜开了拳;刘老头子不能拦着他们猜拳。祥子看大家喝,他不便太不随群,也就跟着喝了两盅。喝着喝着,大家的眼睛红起来,嘴不再受管辖。有的就说:“祥子,骆驼,你这差事美呀!足吃一天,伺候着老爷小姐!赶明儿你不必拉车了,顶好跟包去!”祥子听出点意思来,也还没往心中去;从他一进人和厂,他就决定不再充什么英雄好汉,一切都听天由命。谁爱说什么,就说什么。他纳住了气。有的又说了:“人家祥子是另走一路,咱们凭力气挣钱,人家祥子是内功!”大家全哈哈的笑起来。祥子觉出大家是“咬”他,但是那么大的委屈都受了,何必管这几句闲话呢,他还没出声。邻桌的人看出便宜来,有的抻着脖子叫:“祥子,赶明儿你当了厂主,别忘了哥儿们哪!”祥子还没言语,本桌上的人又说了:“说话呀,骆驼!”

祥子的脸红起来,低声说了句:“我怎能当厂主?!”

“哼,你怎么不能呢,眼看着就咚咚嚓啦!”

祥子没绕搭过来,“咚咚嚓”是什么意思,可是直觉的猜到那是指着他与虎妞的关系而言。他的脸慢慢由红而白,把以前所受过的一切委屈都一下子想起来,全堵在心上。几天的容忍缄默似乎不能再维持,像憋足了的水,遇见个出口就要激冲出去。正当这个工夫,一个车夫又指着他的脸说:“祥子,我说你呢,你才真是‘哑巴吃扁食——心里有数儿’呢。是不是,你自己说,祥子?祥子?”

祥子猛的立了起来,脸上煞白,对着那个人问:“出去说,你敢不敢?”

大家全愣住了。他们确是有心“咬”他,撇些闲盘儿,可是并没预备打架。

忽然一静,像林中的啼鸟忽然看见一只老鹰。祥子独自立在那里,比别人都高着许多,他觉出自己的孤立。但是气在心头,他仿佛也深信就是他们大家都动手,也不是他的对手。他钉了一句:“有敢出去的没有?”

大家忽然想过味儿来,几乎是一齐的:“得了,祥子,逗着你玩呢!”

刘四爷看见了:“坐下,祥子!”然后向大家,“别瞧谁老实就欺侮谁,招急了我把你们全踢出去!快吃!”

祥子离了席。大家用眼梢儿瞭着刘老头子,都拿起饭来。不大一会儿,又嘁嘁喳喳的说起来,像危险已过的林鸟,又轻轻的啾啾。

祥子在门口蹲了半天,等着他们。假若他们之中有敢再说闲话的,揍!自己什么都没了,给它个不论秧子吧!

可是大家三五成群的出来,并没再找寻他。虽然没打成,他到底多少出了点气。继而一想,今天这一举,可是得罪了许多人。平日,自己本来就没有知己的朋友,所以才有苦无处去诉;怎能再得罪人呢?他有点后悔。刚吃下去的那点东西在胃中横着,有点发痛。他立起来,管它呢,人家那三天两头打架闹饥荒的不也活得怪有趣吗?老实规矩就一定有好处吗?这么一想,他心中给自己另画出一条路来,在这条路上的祥子,与以前他所希望的完全不同了。这是个见人就交朋友,而处处占便宜,喝别人的茶,吸别人的烟,借了钱不还,见汽车不躲,是个地方就撒尿,成天际和巡警们耍骨头,拉到“区”里去住两三天不算什么。是的,这样的车夫也活着,也快乐,至少是比祥子快乐。好吧,老实,规矩,要强,既然都没用,变成这样的无赖也不错。不但是不错,祥子想,而且是有些英雄好汉的气概,天不怕,地不怕,绝对不低着头吃哑巴亏。对了!应当这么办!坏嘎嘎是好人削成的。

反倒有点后悔,这一架没能打成。好在不忙,从今以后,对谁也不再低头。

刘四爷的眼里不揉沙子。把前前后后所闻所见的都搁在一处,他的心中已明白了八九成。这几天了,姑娘特别的听话,哼,因为祥子回来了!看她的眼,老跟着他。老头子把这点事存在心里,就更觉得凄凉难过。想想看吧,本来就没有儿子,不能火火炽炽的凑起个家庭来;姑娘再跟人一走!自己一辈子算是白费了心机!祥子的确不错,但是提到儿婿两当,还差得多呢;一个臭拉车的!自己奔波了一辈子,打过群架,跪过铁索,临完教个乡下脑袋连女儿带产业全搬了走?没那个便宜事!就是有,也甭想由刘四这儿得到!刘四自幼便是放屁崩坑儿的人!

下午三四点钟还来了些拜寿的,老头子已觉得索然无味,客人越称赞他硬朗有造化,他越觉得没什么意思。

到了掌灯以后,客人陆续的散去,只有十几位住得近的和交情深的还没走,凑起麻将来。看着院内的空棚,被水月灯照得发青,和撤去围裙的桌子,老头子觉得空寂无聊,仿佛看到自己死了的时候也不过就是这样,不过是把喜棚改作白棚而已,棺材前没有儿孙们穿孝跪灵,只有些不相干的人们打麻将守夜!他真想把现在未走的客人们赶出去;乘着自己有口活气,应当发发威!可是,到底不好意思拿朋友杀气。怒气便拐了弯儿,越看姑娘越不顺眼。祥子在棚里坐着呢,人模狗样的,脸上的疤被灯光照得像块玉石。老头子怎看这一对儿,怎别扭!

虎姑娘一向野调无腔惯了,今天头上脚下都打扮着,而且得装模作样的应酬客人,既为讨大家的称赞,也为在祥子面前露一手儿。上半天倒觉得这怪有个意思,赶到过午,因有点疲乏,就觉得讨厌,也颇想找谁叫骂一场。到了晚上,她连半点耐性也没有了,眉毛自己较着劲,老直立着。

七点多钟了,刘四爷有点发困,可是不服老,还不肯去睡。大家请他加入打几圈儿牌,他不肯说精神来不及,而说打牌不痛快,押宝或牌九才合他的脾味。大家不愿中途改变,他只好在一旁坐着。为打起点精神,他还要再喝几盅,口口声声说自己没吃饱,而且抱怨厨子赚钱太多了,菜并不丰满。由这一点上说起,他把白天所觉到的满意之处,全盘推翻:棚,家伙座儿,厨子,和其他的一切都不值那么些钱,都捉了他的大头,都冤枉!

管账的冯先生,这时候,已把账杀好:进了二十五条寿幛,三堂寿桃寿面,一坛儿寿酒,两对寿烛,和二十来块钱的礼金。号数不少,可是多数的是给四十铜子或一毛大洋。

听到这个报告,刘四爷更火啦。早知道这样,就应该预备“炒菜面”!三个海碗的席吃着,就出一毛钱的人情?这简直是拿老头子当冤大脑袋!从此再也不办事,不能赔这份窝囊钱!不用说,大家连亲带友,全想白吃他一口;六十九岁的人了,反倒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教一群猴儿王八蛋给吃了!老头子越想越气,连白天所感到的满意也算成了自己的糊涂;心里这么想,嘴里就念叨着,带着许多街面上已不通行的咒骂。

朋友们还没走净,虎妞为顾全大家的面子,想拦拦父亲的撒野。可是,一看大家都注意手中的牌,似乎并没理会老头子叨唠什么,她不便于开口,省得反把事儿弄明了。由他叨唠去吧,都给他个装聋,也就过去了。

哪知道,老头子说着说着绕到她身上来。她决定不吃这一套!他办寿,她跟着忙乱了好几天,反倒没落出好儿来,她不能容让!六十九,七十九也不行,也得讲理!她马上还了回去:“你自己要花钱办事,碍着我什么啦?”

老头子遇到了反攻,精神猛然一振。“碍着你什么了?简直的就跟你!你当我的眼睛不管闲事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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