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也不答话,一步两棍打到厅上。来旺的酒全醒了,只见大厅上灯烛辉煌,西门庆高坐于上,喝令教拿上贼来。
来旺跪在地下,说道:“小的听见有贼,进来捉贼,如何倒把小的拿住了?”
旁边站着的来兴儿将地上拾起的刀子送了上去。西门庆见刀大怒,骂道:“众生好度人难度,你这厮真个杀人贼!我见你杭州来家,辛苦一场,教你领三百两银子做买卖,如何夤夜进来要杀我?不然,拿这刀子做什么?取过来我看。”说着,从来兴儿手上接过刀来灯下观看,是一把背厚刃薄扎尖刀,锋霜般快。越加愤怒,喝令左右:“给我押到他房中,取我那三百两银子来。”众小厮随即押去。
惠莲虽知房外有事,却见来旺被押进来,放声大哭,对小厮们说道:“他去捉贼,为何被捉?”又对来旺说道:“我教你休去,你不听,这下受冤中了人家拖刀计了。”听说要银子,打开箱子,取出那原封不动的六包银两来,交给小厮们送到厅上。
西门庆在灯下打开观看,内中只有一包银两,其余都是锡铅锭了。大怒,问道:“如何抵换了我的银两?银子去哪里了?趁早实说。”
来旺哭道:“爹抬举小的做买卖,小的怎敢欺心抵换银两?”
西门庆说道:“你还要杀我哩!刀子现在,支吾什么?”又叫来兴儿在面前跪下,作为旁证。
来兴儿问来旺儿:“你前日不是在外对俺众人扬言要杀爹,怪爹不与你买卖做?”
来旺儿气得半句话也答不上来,张口结舌。
西门庆说道:“既然赃证刀杖明白,叫小厮与我把这厮锁在门房内,明日写状子送到提刑所去。”
话刚说完,只见宋惠莲云鬓蓬松,衣裙不整,走来厅上,对着西门庆“扑通”跪下,说道:“爹,此是你干的营生!他好意进来赶贼,却把他当贼拿了,你的六包银子,是我收的,原封儿不动,平白怎么就会抵换了?如此这般活埋人,也得有个天理。他为什么?你又因他什么?打与他顿,又要剌剌着送他去哪里?”
西门庆见了她,回嗔作喜,说道:“媳妇儿,不关你的事,你起来,他无理胆大,非是一日,现藏着刀子要杀我,你是不知道。你自安心,没你的事儿。”转头对来安儿道:“去,好好儿搀扶你嫂子回房去,休要吓了她。”
惠莲跪在地上不起来:“爹,你好狠心,不看僧面看佛面。我这样求你,你就不依依我?他吃了酒,讲了句不好听的话,却并无此心。你竟当真?”
西门庆急了,教来安儿扶她起来,劝着,拉她回房去了。
挨到天明,西门庆写了柬帖,叫来兴儿作见证,令人揣着状子,押着来旺儿往提刑院去,罪状是酒醉持刀,夤夜杀主,抵换银两。
这里人刚走,吴月娘匆匆走到前厅,向西门庆再三劝解:“奴才无礼,自可家中处分便了。休要拉剌刺地出去,惊动官府做什么?”
西门庆听言,二目圆睁:“你妇人家晓什么道理!奴才用心杀我,你却还要我饶了他?”
月娘一脸通红,回到后边,对玉楼几个人说道:“如今这屋里乱世为王,九尾狐精出世。不知他听信了什么人的言语,平白无故地把小厮弄出去,这般没有的昏君行货!”
惠莲听了,跪在月娘面前哭泣。
月娘劝道:“孩儿,你起来,不消哭。你汉子没有死罪。贼强人,他吃了迷魂汤了!俺说话不中听。”
玉楼也劝道:“你爹正在气头上,待后慢慢地俺们再劝劝他,你安心回房去罢。”
在来旺儿还未到提刑院时,西门庆已先差玳安,下了一百石白米的帖儿与夏提刑和贺千户。二人受了礼,心中有数,待来旺儿被押到时,坐厅审讯。不管来旺儿是真话还是假话,夏提刑判定是人赃俱在,铁证如山,喝令左右选大夹棍上来,先将来旺儿夹了一夹,又打了二十大棍,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最后吩咐狱卒,带下去收监。
来兴儿来家回复西门庆,西门庆满心欢喜,吩咐家中小厮:“铺盖饭食,一律不许与他送去。夹打之事,休要对你们嫂子说。只说衙门中一下儿也没打他,监几日便会放出来的。”
来旺儿走后,宋惠莲头不梳,脸不洗,黄着脸儿,裙腰不整,倒靸了鞋,只是关闭房门哭泣,茶饭不吃。西门庆慌了,使了丫环仆妇再三进房劝慰她,告诉她,不几日便可放回来。惠莲不信,使小厮来安儿送饭进监去,回来问他,说是衙门官一下儿也没打,一两日便来家,惠莲方才不哭了,每日只是淡扫蛾眉,薄施脂粉,出来走动。
这日,西门庆从她房门前走过,惠莲在帘内叫道:“房里无人,爹进来坐坐。”
西门庆抽身进房。
惠莲问几时放回来旺儿。
西门庆笑道:“我儿,你放心。我看你面上,写了帖儿对官府说,也不曾打他一下儿,只监他几日,压压他的性儿,过一两日便放他回来,还教他做买卖行不?”
惠莲上前,搂抱住西门庆脖子,说道:“我的亲达达,你好歹看奴的面,奈何他两日便放他回来。随你教他做买卖还是不教他做买卖。出来后,我教他把酒断了,随你使他往哪去,他敢不去?再不,你若嫌不方便,替他寻上个老婆,他也罢了,我终究不是他的人了。”
西门庆高兴:“我的心肝,你这话就对了。我明日买了对过乔家房,收拾三间与你住,搬过去,咱两个自自在在玩乐。”
惠莲说道:“那可好!亲亲,随你作主便是了。”
话说到这,二人性起,关了门,云雨求欢。原来这宋惠莲夏月间常不穿裤儿,只单吊着两条裙子,遇见西门庆在那里,便掀开裙子就干。过后,她将自身佩带的白银条纱挑线四条穗子的香袋儿,里面装着松柏儿,挑着“冬夏长青”;玫瑰花蕊并交趾排草,挑着“娇香美爱”八个字,把与西门庆。
西门庆心中喜欢得不得了,恨不得与她誓共死生,向自己袖中掏出一二两银子,与她买果子吃。又再三安抚她:“不消忧虑,莫忧坏了身子。我明日写帖子,对夏大人说,就放他出来。”说完,西门庆恐有人来,连忙起身出去了。
惠莲得了西门庆此话,心里宽松多了,不仅神色恢复,而且走到后边对众丫环媳妇,词色之间,未免轻露。
玉楼从丫环口里得知,转来告诉金莲。金莲不听便罢,听了忿气满怀,双腮添红,说道:“真个由她,我就不信,这是我今日与你说,若教那贼奴才淫妇与西门庆做了第七个老婆,我就把潘字吊过来!”
玉楼劝道:“你也就算了吧,汉子没正经,大姐又不管,咱们能走不能飞,能说到哪去?”
金莲不服:“你也忒不长进,要这命做什么?活一百岁杀肉吃?他若不依我,破着这条命,拼兑在他手里,也不差什么。”
玉楼笑道:“我是小胆儿,不敢惹他,看你有本事和他缠。”
到了晚夕,金莲来到花园中的翡翠轩书房,见西门庆正使小厮去叫陈经济来写帖子,蓦地走到面前,手儿搭伏着书桌儿问道:“你要写什么帖子?送与谁家去?”
西门庆难以隐讳,只得如实说了:“来旺儿责打他几下,放他出来吧,写帖给夏大人说说。”
金莲叫住小厮:“先不要叫陈姐夫来。”然后坐在西门庆旁边,说道:“你空占着个男子汉的名儿,原来是个随风使舵、顺水推船的行货子!我说的那些话你是不依了,倒听那贼奴才淫妇的话儿。随你怎样逐日沙糖拌蜜与她吃,她还只是疼她的汉子,依你如今把那奴才放出来,你也不好要他这老婆了。放在家里不荤不素,当做什么人儿看待?想要她做你的小老婆,奴才又在眼前,待要说是奴才老婆,你现把她逞得恁没张致的,在人跟前上头上脸的,就算你另替那奴才娶一个,你要了他的老婆,往后倘若你两个坐在一块,那奴才走来跟前回话做什么的,见了有个不气的?老婆见了他,站起来是,不站起来是?先不先只这个就不雅相,传出去休说六邻亲戚笑话,只家中大小也不再把你放在眼里。正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你既要干这事儿,为何做了泥鳅怕污了眼,不如一狠二狠,把奴才结果了,你就成天搂着他老婆也放心。”
只这几句话,又把西门庆的念头翻回来了。还是去叫了陈经济来写帖子与提刑所,教夏大人严刑拷拶。又多送财物与提刑所上上下下,对来旺儿那厮用刑只要重不要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