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娘问道:“别的灯哩?如何只一个?”
棋童答道:“小的原来拿了两个来,玳安要了一个,和琴童先跟六娘家去了。”
月娘听了,也不再说什么。
潘金莲有心,她问棋童:“你们头里拿了几个来?”
棋童如实说道:“小的和琴童拿了两个来接娘们。落后玳安与画童又要一个去,把画童换下,和琴童先跟六娘去了。”
金莲听了,心中有火:“玳安那囚根子,他没拿灯来?”
画童赶忙答道:“我和他拿了一个灯笼来了。”
金莲对棋童说道:“既是有一个,就罢了,怎的又问你要这个?”
棋童答道:“是他强夺去的。”
金莲对月娘说:“姐姐,你看玳安这般贼献勤的奴才。等会到家再和他答话。”
月娘反劝金莲:“没法子,孩子家里紧等着,叫她打了灯笼去罢了。”
金莲不依:“姐姐,不能这样说。俺便罢了,你是个大娘子,没些家法儿。晴天还好,这等月黑,四顶轿子只点着一个灯笼,顾谁是好?”
到了家门首,月娘、娇儿往后边去了。金莲和玉楼进门就问:“玳安儿哪里去了。”
玳安正从后边出来。
金莲劈头就骂:“你这个献殷勤的囚根子!你只认清了,单拣着有时运的跟。有一个灯笼打着罢了,又夺一个。她一顶轿子倒占了四个灯笼,俺们四顶轿子反打着一个灯笼。俺们不是爹的老婆?”
玳安忙解释道:“娘错怪小的了。爹见哥儿哭,教小的快打灯笼接六娘来家。”
金莲说道:“不要说嘴!他教你去接,没教你把灯笼都拿了来。哥哥,你的雀儿只拣旺处飞,休要认着了,冷灶上着一把儿,热灶上也着一把儿才好。你知道俺们天生就是没时运的?”
玳安发誓赌咒:“娘说的什么话,小的但有这心,骑马把脯子骨撞折了!”
金莲“哼”了一声:“你这欺心的囚根子,不要慌,我洗净眼儿看着你哩。”说完,和玉楼往后边去了。留下玳安对着众人吞泪水。
这天晚夕,西门庆又去瓶儿房里睡了。金莲归房便问春梅:“李瓶儿来家,说什么话来?”
“没说什么。”
“那没廉耻货进她屋里去了?”
“六娘来家,爹往她房里还走了两遭。”
“真的是因为孩子哭接她来?”
“孩子后半晌好不怪哭,抱着也哭,放下也哭。后来没法子,爹知道了,才使小厮去接六娘。”
“若是这样,也便罢了。我还以为又是没廉耻的货,等熬不住,设着法子接去。”金莲说着,等了一会,见西门庆不进来,使性儿“砰”地一声响,关门睡觉了。
连着数日,西门庆忙得屁股没有落座的功夫。先是安排新买下的山庄建房材料事儿,犒劳做活的匠人;接着,翟谦大管家来信,一是要西门庆为他物色一个女子为妾,以传种接代;二是告知蔡太师的干儿子、新状元蔡一泉奉敕回籍省亲,经过清河,要西门庆好生迎接,略备旅资盘缠。西门庆一边打发媒婆寻找合适的女子,一边准备迎接蔡状元。
不日,蔡状元船到,同行的还有同榜进士安忱。西门庆用心迎接服侍,酒宴歌舞,绢缎金银,令蔡、安二人欢喜异常,表示“倘得寸进,自当图报”。送走二位,为翟谦寻妾的事也有了眉目,便是韩道国王六儿夫妇的独生女儿韩爱姐,年近十五,相貌、身材也十分好。西门庆来到韩道国家,亲自相看果然不差,吩咐准备准备,好送上京城。
相看韩爱姐时,西门庆也看中了王六儿。这王六儿本不是老实人家的妇女,常与小叔子韩二勾搭,见主人来家,乔装打扮,显出个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之姿色,令西门庆心摇目荡,神不守舍。韩爱姐的事是冯妈妈说合的,西门庆也让冯妈妈给王六儿传情达意。王六儿半推半就,欣然应允。所以,当韩道国送女儿进京之时,西门庆便与这王六儿勾搭上了。这王六儿颇有手段,又好“后庭花”,更喜品箫咂,直弄得西门庆心酥意畅。于是,西门庆为她买了个丫头,几乎天天来这儿与王六儿饮酒取乐。王六儿有了西门庆,便把她那小叔子韩二赶得远远的。韩道国从京城回来,王六儿丝毫不隐瞒,全说了。韩道国见自己家里近来得了不少银两财物,十分心喜,要老婆好生服侍主人,多赚几个银钱。
西门庆白日在王六儿家寻乐,晚夕又进瓶儿房看孩儿,把个潘金莲丢在一边。
渐次已是秋去冬来,风起雪落。金莲每日翡翠衾寒,芙蓉帐冷。到二三更天时,雪下得紧了,使春梅去门外看了几次,不见西门庆的人影儿,心中好不悲伤,于是银灯高点,靠定帏屏,弹起琵琶,一个人低低地唱了起来:“闷把帏屏来靠,和衣强睡倒。”
忽听得房檐上铁马儿一片声响,以为是西门庆敲的门环儿响,忙使春梅去瞧瞧。春梅瞧了:“娘,是外边的风雪大了。”
金莲又弹唱起来:“听风声嘹亮,雪洒窗寮,任冰花片片飘。”
那油灯儿昏昏晃晃,心里想去剔,见西门庆今夜又不会来了,意儿懒得动弹,唱道:“懒把宝灯挑,慵将香篆烧。”
唱到这儿,自言自语地说:“只是挨一日似三秋,盼一夜如半夏。”接着边唱边说:“挨过今宵,怕到明朝。细寻思,这烦恼何日是了?”暗想西门庆当初许下的诺言,心中更是悲伤:“想起来,今夜里心儿内焦,误了我青春年少。你撇得人有上梢来没下梢。”
一更时分,西门庆从外面吃酒回来,是夏提刑送了西门庆一匹好马,又治酒请西门庆。西门庆下了马,见雪大了,径往瓶儿房中来,瓶儿接住他的衣服。西门庆问了问孩子的事,瓶儿教丫环端上热酒热菜,两人喝着。
金莲房里灯昏烛暗,她独自一个坐在床上,怀抱着琵琶。想去睡,又怕西门庆一时来了;不睡,又困又冷。不免除去冠儿,乱挽乌云,把帐儿放下半边,拥衾而坐,继续弹唱道:“懊恨薄情轻弃,离愁闲自恼。”又唤来春梅:“你去外边再瞧瞧,你爹来了没有,快来回我话。”
春梅出去了一会儿,回来说道:“爹来了,在六娘屋里吃酒哩。”
金莲听了,如同心上戳了几把刀子一般,骂了几句“负心贼”,不由得“扑簌簌”眼中流下泪来。便把那琵琶儿放得高高的,又唱又说道:“论杀人好恕,情理难饶,负心的天鉴表!好教我提起来,又是那样疼他,又是那样恨他。心痒痛难搔,愁怀闷自焦。叫了声贼狠心的冤家,我比她何如?盐也是这般盐,醋也是这般醋。砖儿能厚?瓦儿能薄?你一旦弃旧怜新。让了甜桃,去寻酸枣。不合今日教你哄了。奴将你这定盘星儿错认了。想起来,心儿里焦,误了我青春年少。你撇的人,有上梢来没下梢。常记得当初相聚,痴心儿望到老。谁想今日他把心变了,把奴来一旦轻抛不理,正如那日被云遮楚岫,水淹蓝桥,打拆开鸾凤交。到如今当面对语,心隔千山,隔着一堵墙,咫尺不得相见,心远路非遥。意散了,如盐落水,如水落沙相似了。情疏鱼雁杳,空教我有情难控诉。地厚天高,空教我无梦到阳台,梦继魂劳。俏冤家这其间心变了!想起来,心儿里焦,误了我青春年少,你撇得人,有上梢来无下梢。”
西门庆听到琵琶弹唱声,知是金莲没睡。瓶儿也听出来了,一面教绣春去请五娘过来吃酒,一面让迎春安下坐儿,放好杯筷。过了一会,绣春回来说五娘已摘了头,不来,瓶儿又教迎春去请。迎春回话说五娘已关门熄灯睡下了。西门庆于是和瓶儿一同过来敲门,敲了好一会,春梅才来把门打开。西门庆拉着瓶儿进房,见金莲坐在帐内,琵琶放过身边,便说道:“怪小淫妇儿,怎么两三转请着你不去?”
金莲纹丝儿不动,脸儿沉着,半日才说道:“我是没时运的人儿,丢在这冷屋里,随我自生自活,你又来揪采我干么?没的空费了你这个心,留到别处去使吧。”
西门庆说道:“怪奴才,八十岁妈妈没牙,有那些唇说的!李大姐那边请你和她下棋儿,只顾等,你还不去?”
瓶儿也说:“姐姐,可不怎的。我那屋里摆下棋子了,咱们闲着下一盘儿,赌杯酒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