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囚们的日常很简单,他们每日不必早起,没有劳作,顿顿有菜有肉,还有供阅读的时事报纸。
只除了“邻居”们在一个个减少的现实,会使得有些人开始隐隐紧张而焦虑。
……
沈思安一入狱就是好几个月,每天的生活过得像是无欲无求的苦行僧,他不与人交流,也不招惹是非,跟大部分等死的囚犯一样,在无望中等待死亡的光临。
期间,沈琮跟和一庭秘密来过监狱一次,避开摄像头之后,和一庭放低声音严肃道,“思安,我长话短说,我跟缪子他们商量过了,等到了九月八号那天,咱们就来个偷龙转凤。”
沈琮插嘴,“哥,我已经找好了一个跟你身形样貌差不多的人……”
“我另有打算。”沈思安打断他的话。
和一庭一愣,后面的话都插不上了。
就听见沈思安道,“这件事到此为止,你们不要再插手了,我另有打算。”
他所说的“打算”是什么,和一庭不明白,沈琮更不能理解,但两人想:横竖这个男人精于心计,是不会想自掘坟墓的。
那就应该是有别的安稳脱身之法了。
“我想见一个人。”
沈思安突然又说。
和一庭还没从男人的上一句话中回过神来,倒是沈琮反应快,一下子就想到他可能想见庄浅,面有难色地回道,“哥,算算时间,嫂子就快生了,而且你也该有注意新闻,她现在身份微妙,回国肯定少不了得接受一番调查,你——”
“不是小浅,我要见乔焱。”
沈思安一句话出口,令他面前的两人齐齐变换了脸色。
【7】:
这是乔焱第二次来到贺岗监狱,讽刺的是,包括他上一次来,都是同一个原因:要见那个他恨不得将之挫骨扬灰的男人。
……
“我的时间很宝贵,没闲工夫陪一个刑犯唠嗑,如果你找不到令我付出时间的话题,那最好节省点时间给自己祈祷,下地狱的时候能少受点折磨。”
一间类似审讯室的窄小屋子里,年轻男人一身亮眼军装,从他推门进来的那一刻起,浑身都散发着深沉的凌冽之气。
男人眼中的厌恶与不屑,在面对审讯椅上的沈思安时,一瞬间迸发到极致。
乔焱的语气是极其难听的,却并没有愤怒,因为不需要。
“坐。”沈思安说。
乔焱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左腿优雅地轻叠上右腿,身姿笔挺。
两人之间无言地沉默好几分钟后,他讥讽地弯了弯唇角,双手交叉叠放在膝盖上,冷嘲道:“看你弟弟离开的时候愁眉不展,想来是很为你忧虑,那他大概是还不知道,你还留了一手吧?”
“小琮一向心思简单。”沈思安笑言,丝毫没计较他话中讥诮,温雅得仿佛面对老朋友。
乔焱轻哼一声,坦言:“抱歉,我这人比较固执,发誓要毁掉的东西,不惜任何代价也要毁掉。”
也许是听出了对方话中毫不掩饰的轻屑与傲慢,沈思安突然抬起眼眸,盯着面前好看的年轻男人,目光中假面的温和渐渐散去,冷焰一点点凝集。
他向乔焱直白道,“你用不着洋洋得意,更用不着冷嘲热讽,以为将我送上刑台就是你的胜利——能够打败我的人,从来都不是你乔焱,我也不会输在你手上。”
乔焱猛地狠狠一拳捶在案桌上,发出激烈的一声骤响。
“不知死活!”
“我死了也不会改变任何既定的事实。”沈思安说。
乔焱扣着桌子边缘的手猛地一紧,紧接着听到男人嚣张狂妄的下半句话:
“更何况……你还没那个本事将我推进地狱。”
两人目光蓦然对上的一刹那,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熟悉的暴虐与残忍。
压抑的沉默整整持续了三分钟,直到乔焱的手机出乎意料地震动起来,他自己不为所动,冷着脸,明显被沈思安一句话气得不轻,倒是沈思安好心提醒了他,示意他看手机:
“打开看看啊,说不定是什么有趣的事情呢。”
他暗含诡异的语气,不急切不讽刺,却令乔焱瞬间意识到了不对劲,他迅速掏出手机,发现是一段视频接收提示,皱眉按下了接受键。
沈思安平稳地坐在椅子上,目光专注地凝视着小窗口上的某一点,像是虔诚的教徒盯着神龛上的焚香。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一直到那段不算长的视频自动播放完,乔焱眼神震撼,脸上早已经褪去了最初的血色,捏着手机的右手骨节泛白,咬着牙很久都没能出声。
什么叫偷天换日?
乔焱所能想到的,也不过是和一庭向沈思安提议的那样一般:找个人替他受死刑,以换取自己脱身。却这样无论如何,沈思安的前程算是半毁了,真成了见不得光的臭老鼠。
乔焱甚至连这样的机会都不愿意给他,坦诚言:他要沈思安死。
而如今这一段视频,令乔焱狠狠自打脸。
这才是真正的“偷天换日”。
视频画面上,是一宗与沈思安息息相关的凶杀案现场:同样的画面,同样的地点,死者方苑,在那间乌烟瘴气的会客室中,被人残忍地一刀入腹的死亡现场。
指除了一点差别:
凶手不是沈思安,换成了李琛。
乔焱甚至不必去查验这段录像的真假,沈思安既然敢算准时间命人发给他,必定是早已经安排清楚了一切,不可能拿假货来空手套白狼——换句话说,早在入狱之前,他就已经精心筹备好了这一场漂亮的翻身之仗。
不需要逃亡,甚至连沈思安现在所承受的罪名都不成立——只要这段视频被以正规的途径呈交司法院,他的案子立刻可以获得重审的机会。
死一般压抑的沉寂中,乔焱听到男人平稳的声音,“我背判死刑,因为两大罪:运营非法军火走私集团;持械杀人。可若不是我亲手将罪证交到司法部门,单凭你,又能怎么奈何得了我?”
“哪怕如今都要这步田地了,我要想翻案,也不过是反掌之间的事。”沈思安语气平静地说,奇异地没有站在胜利制高点上的狂妄。
却已经足够令乔焱怒不可遏。
“果然好本事。”
乔焱从牙缝中挤出一声难听的赞美,俊脸上怒火隐烧,“黑的都能被你活生生抹成白的,现在你不妨就就开诚布公地说说:这些表情逼真的群众演员都收了你多少报酬?还有这个,这个李琛到底收了你多少好处,才肯替你提早拍好这段视频!替你顶罪去死!”
他重重将手机砸在桌上,情绪明显有些失控。
视频画面上,除了受害人方苑只看得到背影外,其余的“观众”,包括当事人在内,全都有着完整的身体和面部特写,沈思安当然也在场,不过动刀子的那个人却不是他,而是房间中央似乎嗑药过量的李琛。
用沈思安自己的话说,如果不是他自己主动向警方自首,承认杀人,承认走私军火,现在被关进监狱的,该是那个刚上任的李总警司。
“炫完了吗?”乔焱面无表情,冷冷地盯着面前的男人,像是盯着什么肮脏又丑陋的生物,声音沉冷似冰川:
“点名要我来,你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好证明你谋算深远、证明我技不如人?”
“沈思安!”乔焱倏地拍案而起,居高临下睨着他,“你记住,即便你出了监狱,也不过是一只永远见不的光的臭虫!我随便一根手指都能在此碾死你!”
沈思安笑了起来,似乎对方越是气急败坏,他就越能从中找到好笑的点。
直到最后笑够了,笑到眼睛都发酸了,他才从衣服兜里掏出一张折叠的报纸,报纸上面是用意语写着长篇大论,配图上,一张东方女性的面孔显得柔和而清媚。
“她肚子都这么大了。”
指尖缓缓摩挲着图片上女人凸起的小腹,沈思安眉目渐渐变得柔和,自语般呢喃了一声。
乔焱闻声一僵。
看清楚了照片上的人,是庄浅。
“你看,她现在过得很好,再过一个月不到,我的孩子就要出生了。”报纸上,是庄浅出任意大利一家著名建筑公司最高负责人的采访,那家公司沈思安当然知道,暗地里走过无数次的货物,绝对的见不得光,却偏偏连数国警方都找不到其行事罪证。
“不管没了谁,她都会依然生活得很好。”他说。
乔焱闻言,垂于身侧的双手猛地拧紧,眸中一瞬间冲击而来的暴怒,能将靠近的任何生物挫骨扬灰。
偏偏他面前的男人视若无睹。
沈思安的注意力压根不在乔焱身上,他眼神神恍惚,对着那张报纸自言自语,“我没有输给你乔焱,没有输给沈雨巍,没有输给秦贺云——我只是从一开始,都没打算赢。”
“从我当年第一眼踏出监狱的大门,第一眼见到她,我就开始紧张、开始不安。那个时候我就在想,总有一日,要么这个女人成就了我,要么她会毁了我……”
沈思安含着笑意说:
“她先是做到了前者,然后又给了我后者。”
乔焱倏地抬眸,注视着男人此刻堪称绝望的表情,陡然反应过来,沈思安今天要求单独见面的目的、给他看那段视频的目的、包括……提及到庄浅的目的。
这个男人不是想翻身,他其实是想求死。
乔焱心跳声剧烈,脸色恍然。
【8】
心思百转千回之间,乔焱已经将所有凌乱的线索理顺:庄浅继承了秦贺云的事业,从好的方面想,她至少一辈人会过着受人拥护的生活;从坏的一面想,她也一并继承了所有属于秦贺云创造的风险。
权势是一把利刃,毁人不见血,利益是一头饿虎,一旦骑上,不管是否自愿,都再也难以跨下,只能不停地驱逐,疯狂的奔跑,才能稍得喘息。
假设,沈思安如期将关系推脱得一干二净,那也就意味着‘吞噬者’一案永难结案,庄浅便会一辈子周旋在各国的调查追捕中……她不一定会死,但是一定会担心受怕,一定会疲于应对……终其一生不可休。
“可怕的事情总需要有人来终结。”沈思安说,“既然有人都替我将荆棘铺好了,那我就顺着这条路走下去,留给她更宽敞的旁边那条。”
“你——”
乔焱紧张地喘了一口气,意识到自己喉咙干涩得说话都费劲,他后半句话被紧紧噎了回去,听见男人语速平缓地道:
“这个世界上,有拼命想活的人,就会有一心求死的人,我先是做了前者,如今想做后者,却发现没有那么容易——因为有人不允许。这些不允许的人中,或许有我的亲人,爱人,他们不想我死;也或许有与我利益相关的人,他们不准我死。”
“你想我替你做什么?”乔焱问。
“至少要替我阻止那些人的小动作,别让他们做出什么蠢事,尤其是小琮,还有……”
他说了“还有”,却没有再继续说,而是缓缓敛下了眼皮。
还有庄浅。
“你放心,不会有任何人能让你‘活’,你弟弟也好,那些为你卖命的同盟也好。”乔焱最终沉沉道,“秦贺云一案,会在你这里结束,我保证。”
乔焱走了。
至此,沈思安继续在监狱里等待了最后一个月,再也没有接触任何人。
一个月的时间,乔焱时常会自我怀疑:在处理沈思安的这件事情上,自己是不是被情感操控了理智?
他原本一心恨不得沈思安死无葬身之地,是因为自信了解庄浅:沈思安死了,她可能会为他伤心一个月,伤心一年,多则伤心三五年,岁月能将一切激烈的情感化浓为淡,她最终会学会遗忘。
可自己真的了解过那个女人吗?
庄浅与沈思安之间,像是被糊上了一层无形的粘液,时而浓得像黑墨,时而又淡得如薄冰,可却自然得仿佛深刻在对方的骨子里。
他们争斗过,大骂过;他们结婚过,分手过;他们为对方生过,为对方死过——这样的情谊,真的能够输给人健忘的本能吗?
只要自问一声自己会不会忘记庄浅,乔焱就可以顺利地得出答案:庄浅不会忘记沈思安,短期不会,长期不会,一辈子……都不会。
这与沈思安死活与否无关,这与她今后会不会再跟别人结婚无关,这与他乔焱……也不会再相关。
乔焱心知肚明,沈思安居心叵测。
他一方面宁愿自己承担一切赴死,也舍不得庄浅受到丝毫损伤;另一方面,他哪怕自己选择死,也要切断乔焱与庄浅之间的最后一点联系。
有一点是两人都料得到的:庄浅一定会回来,不管冒着多大的风险,不管承担怎样的责任,她一定会回来——因为她不会让孩子出生看不到父亲。
她回来一定会想方设法救沈思安。
她一定会从乔焱下手。
而乔焱,一定会拒绝。
【9】
庄浅果然回来了,就在沈思安即将接受电刑的前几天。
时间已经是深秋,为了不引人注目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庄浅是乘坐民航悄然入境的,途中都是双胞胎一路打点,也称不上有多疲惫,只是身子重了,再加上心事重重,她变得比以前愈发沉默了。
乔焱再见到庄浅的时候,很难用语言形容自己当时的心情,那种隐秘的欣喜还没来得及品味,冲击而来的凝重与复杂就将其迅速淹没。
她险险地挺着大肚子,身形却没有孕妇般的臃肿,反而整个人形容消瘦,脸色倒还称不上难看,显然是补药吊着的缘故,白净得不太自然。
并没有所谓“叙旧”,两人见面的唯一交流,就是一场激烈的大吵,最后不欢而散。
这是两人最后一次吵架。
也就是这一次大吵,令乔焱发现庄浅彻底变了:他曾经料想过,再次面对庄浅时最大的困难是,他怕她会求他,怕她会哭泣,怕她不顾一切地拜托他帮另一个男人,帮她肚里孩子的父亲。
可这一切料想都没有,她甚至连一个多余的字都没有说。
她只是将一大叠机密文件甩在他的面前,用那种陌生得让人发寒的语调,对他说:“这些是‘吞噬者’近十年来的每一项交易文档,我已经全部按时间顺序整理过了,还有这些——”
她拿另一个密封文件袋交给他,“这是我父亲手上四处大型非法军工厂的地址,里面的每一次武器出厂交易,前期是由我父亲亲笔批准,后期是秦围——思安是无辜的,当日秦围绑架了我威胁他自首,他没做过这些事,所谓军火走私与他半点不相关,他是无辜的。”
乔焱注视着她此刻冰冷而决然的表情,竟然感受到了一股全所未有的锥心冷意。
沈思安并不无辜,他不过是死得其所而已。
乔焱明白,庄浅也心知肚明。
她却要用这种极端激烈的方式,将黑的硬扭成白的,将自己所有的身家堵上,不惜毁掉自己父亲的名誉,只为了让那个男人无罪释放。
“那杀人呢?”乔焱声音依然泛冷,带着颤抖,“杀人偿命,这是国法。”
“我也杀人,”庄浅眼神有一瞬间的恍惚,声音中暗藏着某种难以表达的腥冷,“乔焱,你杀过人吗?我有。可我现在还能站在你面前,以一个自由公民的身份。”
“你简直强词夺理!”乔焱怒红眼大声吼她,“庄浅,你是不是疯了?你拿镜子照照自己现在的模样!跟那些穷凶极恶失去理智的疯子有什么两样!”
庄浅只是冷声回敬,“既然你不肯代劳,那我可以去找其他人,这样子的国际大型走私案,有的是人想借此高升。”
乔焱怒不可遏,狠狠抱起那叠文件砸烂,点火大烧特烧。
“你干什么!”
庄浅被火光刺红了眼,也急慌了神,冲上前就要去扑火,乔焱见状脸色大变,急忙抱住她,阻止了她疯狂的动作。
她大声怒吼:“你放手!放手!放开我!”
乔焱哪里敢放手。
庄浅拼命挣扎,眼睁睁看着那一叠唯一可以证明沈思安清白的东西化作灰烬,她的挣扎到最后渐渐变成绝望,声嘶力竭地大喊,“我就是想再见见他而已!我就是想在最后的日子里再见他一眼而已!为什么你们都要阻止我!为什么全世界都要阻止我!”
乔焱痛苦到心脏泛疼。
她情绪如此激烈,不可避免地动了胎气,最终陷入了短暂的昏迷,被赶来的双胞胎带走。
乔焱却是永远记住了她此刻绝望的哭泣,一辈子都无法从记忆中抹去。
【10】:
再一次相见的时候,是在三天之后,庄浅自那一天昏迷起,就连夜住进了中心医院,乔焱最先得到的消息是,她马上就要生产,后来才知道,她的产期原本还有一周。
可她却提前整整一周进了手术室。
提前剖腹产。
意识到什么的时候,乔焱当即丢下手上所有事情,步履仓皇地直奔中心医院。
她是想要孩子提前出世,赶在沈思安接受电刑之前出世。
乔焱赶去医院的时候,庄浅已经被推进了手术室,神色明显高度紧张的双胞胎守在外面,两人的脸色都很难看。
当医师要求家属签风险保证协议的时候……乔焱没有签字资格,双胞胎也没有签字资格。
这一刻,乔焱才恍然觉得心口泛疼:她真的连一个亲人都不剩了。
“我自己签——”
医生皱眉追问谁是家属的时候,庄浅在手术台上低低叫医生,单子被拿了进去,庄浅拿过单子签下了名字,然后轻抚着肚子小声跟医生说了会儿话,隔得远了,乔焱听不清楚两人都说了什么,但却隐约能看到医生凝重的神色,与庄浅脸上浅显的满足。
她还有孩子,孩子会在她今后的人生里,填补她的一切。
乔焱自欺欺人地想。
……
手术室的灯整整三个小时还没有熄灭,乔焱不清楚剖腹生产的细节,但却明白这样的情况不太正常:孩子出生很顺利,因为大概手术室的大门被关上后半小时左右,他就隐约听到了孩子的啼哭声,声音很洪亮,明显是健康的好宝宝。
那一刻,乔焱绷紧的心弦总算暂时落定。
庄浅却一直没有出来。
又是半小时过去了,一个小时过去了,直到从下午六点守到晚上九点,手术室的灯熄灭的时候,大门推开,年长的护士抱着还在大声啼哭的宝宝出来……
“恭喜,是少见的龙凤胎!”
护士小姐不知该对谁道喜,因为知道眼前的三位都不是产妇家属,更不是孩子父亲,抱着还在哇哇大哭的孩子,她脸上的笑容渐渐变得凝固。
“她怎么样了?”乔焱没见到庄浅被推出来,急忙就要朝手术室跑,却被医生拦住。
“庄小姐还在昏迷。她身体原本就虚弱,强行生产风险极大,再加之她接受麻醉前反复叮咛要保住孩子,恐怕、我恐怕……”
“我问你她到底怎么样了!”
乔焱重重打断医生的吞吐,狠狠揪住对方衣领,颤抖着声音大吼,“她什么时候能醒来!什么时候会没事!”
“先转加护病房,产妇伤口有大出血症状,具体情况,要等麻醉彻底散去之后才能判定……”
乔焱不自觉踉跄了一下。
当昏迷中的庄浅被推出手术室的时候,他看到了她惨白若死去般的脸色,看到她轻敛着的眼皮,看到她连昏迷中都皱紧的眉头,以及她腹部被染红了一层又一层的纱布。
“小浅!”
他脚步慌乱地冲上前去,却被医生严肃了止住了脚步:
“先生,请不要妨碍病人接受治疗。”
宝宝被抱去了婴儿室清洗,乔焱眼睁睁看着庄浅被推进了重症监护室,自己心急如焚地守在外面;他身边的异国双胞胎在此刻显示出了少有的慌忙与无措,彼此都从对方蓝色的瞳孔中看到了隐约的忧虑。
乔焱听见两人用母语交谈。
“哥,你说她会死吗?”
“leo!不准乱说话。”
“可她真的会死的吧,像秦先生那样。”
双胞胎哥哥沉下了眸子,倔强地抿紧了唇不肯再言,弟弟明显更加不知所措起来,声音都带着委屈的哭腔,“哥,她不会死的对不对?妈妈生下我们的时候还能说话的……”
亚瑟没有再回答一个字。
【11】:
麻醉药效早已经散去,庄浅却一整夜都没有再醒来,若非心心率器还在跳动,她躺在病床上简直像是已经断气的尸体一具。
时间已经是第二天晌午,沈琮后赶来医院,得到的就是医生给出的晴天霹雳:
“你们谁是家属?”医生问。
“我我是!我是她弟弟!”监护室门口,沈琮急忙冲上去,他眼中还带着哭过的血丝,含着眼泪对医生道,“我是她弟弟,您有什么、什么……”
“抱歉,庄小姐在手术过程中大出血不止,现在依旧又出血加重的症状。”医生面色凝重道,“由于庄小姐血型特殊,医院血量不够,如果短时间内再找不到合适的输血者的话,我院恐怕,恐怕无能为力……”
“请问您?”医生试探地看着沈琮,“您既然是她弟弟——”
“我是o型血。”沈琮说。
“庄小姐血型为rh阴性。”
医生遗憾的一句话,将几人彻底打入地狱。
“她不是还有一个哥哥吗?秦围呢!秦围在哪儿!”乔焱反应过来,大声质问双胞胎。
“已经死了。”
双胞胎齐齐说。
秦贺云不在了,秦围死了,能够输血给她的人都不在了。
“其实,还有最后一个极为冒险的方法,”医生顿了一下似乎想到点什么,紧张地凑过来小声建议,“庄小姐产下的男婴,与她血型一致,若是,若是……”
他话不敢说完,乔焱却听明白了医生话中的意思,倏地一怔:刚出生的小婴儿能被抽多少血而维持不死?庄浅所需血量之大连医生都不能打包票,这法子跟以命换命有什么区别?
医生的劝解很清楚:庄浅诞下的是龙凤胎,哪怕最坏的打算,她失去一个孩子,那也跟普通生一个的母亲一样——身为医生能够说出这种冒险的建议,也是在拿自己的职业生涯做赌注了。
“我不要。”几人沉默间,病房内突然响起了女人虚弱的声音。
是昏迷中的庄浅睁开了眼睛。
“不要伤害我的孩子,求你了。”她的声音带着祈求,令闻者生怜。
医生叹气直摇头,没有再多话。
“让护士将男婴抱过来,准备输血设备。”医生出门离开的时候,乔焱用只有两人听得到的声音吩咐。
……
双胞胎上前想劝她接受输血,庄浅却安静地闭了眼,挥了手示意两人不必上前,而轻声道,“小焱,我有话对你说。”
乔焱闻声呼吸一窒,等护士抱着男婴过来的时候,他接过还在啼哭的孩子,抱到她的病床前,小心翼翼道,“小浅,你看看宝宝,长得跟你很像……”
庄浅见到孩子,原本毫无血色的唇瓣缓缓扬起,乔焱连忙将孩子放到她的身侧,她小心地用指尖蹭了蹭小婴儿软嫩的脸蛋,声音轻到几乎听不见,“小焱,我求你最后一次,你抱孩子去看看他、看他最后一眼,告诉他,孩子长得像他,鼻子像他,眉毛像他,嘴巴像他……”
乔焱眼眶通红,紧紧握着她的手点头,使劲点头。
……
“嫂子,我哥已经走了。”
门口,沈琮见状,终于承受不住地痛哭出声,“他今天上午九点走的,据说走得很安宁,没有半分痛苦。”沈琮哭着上前来,噗通一声跪在病床前,举起四指发誓,“嫂子你放心,我一定会、一定会……”
“你说……什么?”
庄浅闻言如雷轰顶,瞪大的眸子中,眼泪顺着眼眶滑,“小琮,你说什么?”
沈琮只余下痛哭。
一生中最大的痛苦有三:求不得,怨长久,爱别离。
如今,她终于都悉数体验透了。
她咸涩的眼泪掉在宝宝粉嫩嫩的脸颊上,掉在宝宝唇上,被它本能地抿了抿,然后尝到不是甜美的奶香味,突然哇哇大哭起来,哭声怎么都止不住。
听到孩子哭声,庄浅忍不住开始痛苦地抽噎,却猛地牵动了腹部的伤口,血液不受控制地渗透了纱布,渗在了蓝白相间的床单上。
入目那满目的鲜血,刺红了乔焱饱含绝望的眼睛。
“医生!叫医生输血!输血——”他慌乱地大喊。
庄浅紧紧拉住他的军装袖口,紧紧地,“别伤害我的孩子,他还那么小,那么怕疼,他还没学会睁眼,求求你,别让人伤害他,他已经没有了爸爸……”
“我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你!”
乔焱慌乱到只剩下点头,想要捂住她还在不断渗血的腹部,却又怕碰触到她刚缝好针的伤口,伸出的双手不住颤抖。
庄浅艰难地对他说,“小焱,别让我的孩子知道,他们的母亲杀过人,他们的父亲被处死刑。你要好好听他们说话,哄他们吃饭,送他们上幼儿园,在生日宴上给他们唱生日歌,在大年夜陪他们吃,团圆饭……”
她哭了。
乔焱颤抖的手紧紧抱住她,感受到她每说出一个字,浑身都因为疼痛而轻颤,他哽咽得泣不成声,“我求你别说了,别再说了。”
“你别哭,”庄浅伸手手轻轻拂过他的脸,唇贴着他的脸反复道,“对不起,小焱,真的对不起,临了的时候,我不想留着遗憾下地狱……”
她用仅剩的力气微抬起身体,不顾已经崩裂大出血的伤口,凑近他耳边温柔道,“你曾经骂得对,我是骗子,我一直都是骗子。那个该叫‘秦浅’的女人,她这一辈子,唯一爱过的男人,他、他叫沈,沈……”
她语气痛苦地一窒,揪着他衣袖的手最终一点点软了下去。
“小浅!”
“嫂子!”
“……”
“……”
婴儿的激烈啼哭声在病房内显得尤为明亮。
【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