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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足侑士觉得自己有点头疼。
眼下他坐在酒店的化妆间里,对着几乎占据了一整面墙的镜子无所事事,直到电话铃声适时地响起。身边的姐姐裕里已经换好了礼服,正一边与化妆师商量眼妆的调整一边问他意见,“女人的妆当然要男人来挑,况且侑士的眼光向来不错。”她这样解释,眼中饱含信任。忍足连忙敷衍地比划了个OK的手势,继续应付电话那端传来的嘈杂声音。
——“嗨,侑士,运气不错,路上没有塞车,对了,我顺路把你的小女朋友也给载来了,快感谢我吧,哈哈……”
——“都说了不是了!榎木先生!”
——“说得没错,确切来说是把侑士给拒绝了的藤川小姐哟,侑士你听见了没有?”
忍足伸手把手机放到远离耳朵的地方,另一只手揉着太阳穴,好不容易才从对方三人的话语里辨别出了基本情况。
就在当天中午他们一家刚在京都平安神宫参加完了姐姐裕里的结婚仪式,那之后全家回大阪准备晚上的婚宴。忍足独自回家换好衣服并安放好行李后直接到了酒店,占尽了修学旅行的空闲优势。堂弟谦也则没有那么好的运气,尽管是周末但下午的补习班无法请假,严格到几乎变态的老师更是在上课铃打响后直接锁了教室的前后门,完全打碎了谦也企图中途出逃的设想。好不容易熬到下课,新上任的姐夫榎木先生自告奋勇开车接他回来,毕竟路途不算太远,谁知带回来的不仅是谦也,更有他完全没有料到的人。
只是,暂不管藤川为什么会出现在大阪,暂不管谦也等三人的争执依旧没有结束,暂不管连裕里都开始调笑说“唉呀我早就想看看那个造成忍足家之耻的女孩子了”……
——“榎木!开车的时候给我把手机关了!”姐夫榎木总是这样不拘小节,偶尔让人头疼,但也正是这样的性格才让他与相差十来岁的两兄弟格外亲近。
好脾气的姐夫“嗨嗨”地应了两声,直接把手机扔给了谦也专心开车。谦也心满意足的接过来,刚想开口,对面的忍足已经将电话挂断。
“侑士他居然害羞了!”副驾驶座上的谦也耸了耸肩,把榎木的手机丢还给他,又扭头去看后面的人,“藤川,看来世界要灭绝了,我们会是最后三个幸存者,你看怎么办?”
藤川凉笑而不语,只是手越过椅背,将谦也的头往窗外方向掰。
外面万家灯火人流如织,地球人满街跑。
婚宴顺利进行。新郎新娘换上西式礼服,般配异常,整个大厅充溢着温馨融洽的气氛。
新娘裕里正按惯例向台下所有人念一封写给父母的信,内容无外乎从日常小事到成长心路历程来感谢父母的养育之情。忍足听得无聊,毕竟早在化妆间他就在裕里的强迫下将信反复看了几次,并充分发挥裕里口中「文艺青年」的特质将词句表达改得更加煽情得体。都说语言具有特殊的力量,事实上当忍足透过信纸上裕里的一笔一划,仿佛真的能够从中想象到裕里在曾经儿时的顽皮,青春期的反抗,以及就职艰难的困惑中借着父母的鼓励与关怀一步一步走出来,最终成为一个能够独当一面的大人。
他们是姐弟,相处十来年,直到如今姐姐即将出嫁,他才意识到不知不觉中已经过了那么多年,过去已经如此遥远。
“凉,你为什么会在大阪?”最后他还是忍耐不住,敲了敲边上的藤川凉,问她。
作为临时加入的宾客,藤川凉被安排在了忍足兄弟同桌。但话说回来,比起已经换上了正装的他,依旧一身制服打扮的藤川凉和谦也,似乎才更像同学的样子。
“哎?”吃了一惊的模样,显然心思也不完全在婚礼上,看视线似乎更像是在对着桌上的祝福三点发呆。但她很快回过神来,“这个,原本只是来看一个从前认识的人,没想到在回去的路上被谦也认了出来,所以就……”尽可能长话短说,其实藤川凉也已经头疼了很久。她对榎木和谦也的热情邀请感激,尽管他们一个与她素不相识,另一个与她的联系仅止于堂兄忍足侑士,当然了,同样不能排除自来熟孩子气又刚好知晓内情的谦也想要看好戏的心理;但她也对此感到无奈,她曾经憧憬婚姻,却止步在殿堂之外。她原以为如今自己已经能足够洒脱,但当坐在这里,看着远处新娘与新郎幸福的笑脸,内心还是难免有一丝苦涩。
“谦也?”忍足迅速偷换了主题,回头看了看另一侧正用表情传达给他「我好饿,怎么还没有念完……」的谦也,“呵,这称呼不错。”
“由不得我,你们都姓忍足,总要有些区分。”听出忍足的言外之意,藤川凉不动声色。
“这不公平,”忍足挑眉,“我宁可你叫他忍足,叫我侑士。”
“休想。”
转瞬间又竖起了身上的刺。忍足无可奈何,但也没有再说什么。
对家的眷恋,对未来的希望。读完信的时候,裕里已经红了眼睛。
新郎在宾客的起哄授意下用拥抱来安慰,顺便夺过麦克风向众人讲述他们的相识,借以缓和气氛:他是公司的年轻主管,她则是刚刚毕业到了他手下的实习生。然后就和许多老套的爱情故事一样,他们经历了大大小小的事,从最初的争锋相对到后来的理解融洽。她鼓励他认清自己想要的东西,而不是一味接手父辈的事业做个傀儡;他则教会她如何在男人当道的职场中以女性身份游刃自如,也包括走出过去的阴影。直到新娘有些害羞地破涕为笑。
忍足远远看向他们,心里在那一瞬五味杂成。记忆中他极少看见姐姐的眼泪。她总是将坚强的一面表露在外,即使是人生中最困惑最痛苦的那段时候也不例外。同时他也清楚地知道榎木那句没有当众说明的,所谓过去的阴影是什么,因此那一瞬间他的脑海中没来由地想起了很久以前,那场被肖邦离别曲包裹的学园祭,孤单的焰火,最初的失望与后来黑暗中的拥抱。那句曾经倔强而不顾一切的“我不在乎”,那些原以为能够轻松放手的自信,以及后来一度的愤怒与失魂落魄。
但这些如今都已经不重要。她过得很好,拥有坦诚美好的婚姻,也终于找到了正确的人和真正的爱。
他忽然感到莫名地烦躁,说不清理由。于是趁新人在别处敬酒的工夫起身去室外吹风,对藤川凉和谦也询问的目光也不予理会。
快步走出宴会厅,穿过大堂,最终停在门外的台阶前,对着被闹市区灯光映亮的夜空和正在汩汩流水的喷泉发呆。喜欢与爱,想要交往的冲动与想要一起生活的心情,这一切终究是不同的。他想起了自己的从前,他的初恋发生在十一岁,一厢情愿地持续了五年却无疾而终,直到后来才慢慢意识到那不过是出于一种更接近于依赖或崇拜的心情。他也曾经与人交往,第一次交往在十四岁的时候,为时两周,自认为尽到一切责任礼节,最后却终结在一记响亮却并不用力的巴掌里。
“你只是被宠坏了,认为一切都理所当然。”迹部曾经这样对他说。
当初他对这句话嗤之以鼻,毕竟与他相比,总是将自己放在人群中心位置的迹部才更像被宠坏的模样。
而他不同,他总是尽可能地温柔对待身边每一个人。他不拒绝情信或是礼物,偶尔与看得顺眼的女孩约会,过得自由自在没有负担。与理理子分手后也并不是没有和别的女孩交往过,漂亮的,性格好的,志趣相投的都有,在国中结束前就有大约三四次。每次都以女孩主动开始,也每次都以他被甩告终。“忍足君是一个优秀的恋人,但也是个可有可无的恋人。”唯一一次,曾经交往过的女孩中最聪明的那个这样对他说。他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当时正由他照顾在校活动的那个中国学生一语道破天机。
“忍足你总是太自我。”漂亮的异国女孩从一开始就对他兴趣缺缺,却也因此成了与他交心的伙伴。
“我以为自己很无私。”
“你确实很无私,把自己的爱分成均等,无私得让人胆战心惊。”对方莞尔,“中国有个女作家曾写过这样一句话给情人:当她见到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心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为什么要这样?没有尊严的爱情并不可取。”
“确实,即使低到尘埃里,也并不一定能开出花来。更何况……”她话锋一转,“像忍足你,从一开始就把自己放在了最高点的位置,这其中的平衡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忍足不说话。
何尝没有意识到?那些曾经接触的,交往过的女孩,总是这样委曲求全,直到再也无法坚持。
而自己,从来没有站在她们的角度考虑。也从来不知道自认为的无私早已经成为了近乎污蔑的施舍。
爱一个人的心情,对一个人目不转睛的心情,他其实从来都懂,只是将它们自私地藏在心里。
似乎是高傲的表现,认为被爱是心安理得,实际只是习惯了接受,反倒笨拙得不知道如何去向别人表达。
“我喜欢你”“和我交往吧”“去约会吧”“到我身边来”。
说过许多这样的话,但又有哪一句背后藏着自己真正的心意?
“你是……侑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