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了看颦颦,将玫瑰放到一边,进门。
谁也不可能在这种日子求婚。
“怎么了?”我走进里屋。
“前日,我陪小姐去散步,见一个小区风景宜人,就进去转转。在一栋宅子前,看见一个老者推着一个轮椅进屋,小姐非说轮椅上坐着的是赵先生。”刘母向我说明。
“妈妈去打听过了,那宅子的主人姓邹,刚从国外回来。”颦颦无奈。
“不,他是方明,”林小姐面向刘父,“志晖,他真的是方明。你去看看,求求你去看看好不好?”
“好,好,我一定去,”刘父莫可奈何,“但是,你先同阿荷上楼休息好不好?你已经两个晚上没有合眼了。”
她哪肯听刘父的话,当晚,她睡了两小时后,又在客厅坐等到天亮。
刘父束手无策,只好拉着颦颦与我再次去邹宅登门造访。
开门的管家有些面熟。
我苦思冥想,才想到就是那日在梅陇镇买排骨年糕的老伯。
“我们又见面了,先生。”显然,他也记得我。
“你好,我们来找赵先生。”刘父礼貌。
“抱歉,我家先生姓邹。”
“那我们找邹先生?”颦颦随机应变。
“我们邹先生在此地没有亲友。”管家朝我们欠欠身,“好了,我劝各位早回,邹先生要午睡。”
下完逐客令,他转身进屋。
我向里头眺望。
落地玻璃窗里面,一位老者正安静地坐在轮椅上。
管家进去,将他的轮椅推到另一间房去。
这张脸……
谁也不会不认得自己的脸。
即使它老了好几十年。
我们垂头丧气地回去。
林小姐哪肯罢休,又拉着刘父追问。
“志晖,你看到方明了是不是?”
“颦颦,忘记赵先生,”刘父苦涩,“这里没有赵先生,赵先生二十四年前就已经走了,你接受现实好不好?”
“不,”林小姐喊得撕心裂肺,“他明明是方明,是方明。”
“林颦颦。”刘父已无能为力。
“不……不……”林小姐冲上楼去,将自己反锁进屋。
我们其中一个人是该追进去的。
如果追进去,陪着她,相信就不会发生这么悲惨的事情了。
我悲伤地再次敲响“邹先生”家的门。
管家开门
“先生,你又来做什么?”他蹙眉,一副厌倦,“此地没有‘赵先生’,若是真是‘赵先生’,他既然避而不见一定有他的缘由,何必这番苦苦相逼?”
“我来找‘邹先生’。”我说。
管家不解地盯着我看。
估计心中在想,这真是头倔驴。
他依旧不肯放我进去。
“邹先生不见外人。”
“又在午睡?好,那我等他。”
“你……”
我们争执不休。
忽然之间,屋内有声音响起:“老罗,让他进来。”
老罗应一声,不甘愿地放我进去。
“邹先生”坐在落地窗前的轮椅上,一本盲文读物横在膝上,侧身的茶几上放着个录音笔,还有几本法律文献。
“你是谁?”他问我。
而我却在细细端详他的脸孔,上帝,这或许就是我几十年后的样子。
“你是谁?”他重复。
“抱歉,”我回神,“我是余礼让。”
“请坐,余先生。”他伸出右手指引我入座。
我坐到他对面,老罗替我端杯印度的名茶大吉岭红茶。
“抱歉,邹先生,这些日子我们一群人时常来叨扰你。”我对他说,“我女友的干妈妈将你误认为了她的恋人,所以要我们三番五次来求证。”
“我听见有人喊她‘林小姐’。”
“是,林颦颦,林小姐,很特别的名字是不是?”
“邹先生”仔细地听。
“实际上,她的恋人早在二十四年前就不在了,那个不幸的男人是在新德里一场自杀式爆炸袭击中亡故的。”
“她……还惦记那个人?”
“她不愿接受他去世的事实,直至今日依旧在等他,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她总认为这个男人会乘下周一的班机从印度回来。”
“劝劝她,这个男人不值得她如此相待。”“邹先生”重重叹一声。
“我们已尽力,您也发现了,她见了与自己恋人相似的您,依旧不顾一切地冲了过来。”
“我与老罗正考虑回印度去。”
“您不用搬家,”我停顿一下,“日后,林小姐再也不会过来烦扰你了。”
“邹先生”疑惑地看着我。
“因为林小姐在两天前的夜晚吞安眠药自杀了。”
“你……你说什么?”“邹先生”如遭雷击,身子僵住。
“是的,她自杀了,吞了一大瓶安眠药。听说这几十年来她都是靠安眠药休息的,所以她床柜上永远摆着这些东西,是我们忽视了。”我绝望地叹口气。
“不,不。”“邹先生”浑身开始颤抖,他将膝上的盲文书甩到一边,扯着喉咙喊,“不,这不是真的!”
“我们是第二天一早发现的林小姐,她倒在地板上。我们喊来了救护车,可是,一切均已来不及。”我双手掩面,悲痛欲绝。
“颦颦为什么要这么做?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喊她“颦颦”。
“赵先生,你是赵先生是不是?”我悲哀地看着他。
“不,我要去见颦颦,带我去见颦颦。”他默认,挣扎地起身,僵硬的双腿无法控制重心,摔倒在地上。
我急忙去扶他起来。
他甩开我的手,身子蜷缩在地上一味地哭。
你无法想象一个老男人在你面前哭得撕心裂肺的模样。
“事到如今,你才肯见她?”说这句话时,我不是不责备他的。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该死的不是她,是我,是我。”他用手狠狠地擂着地板。
我扶他起来,劝慰:“赵先生,她本就行尸走肉地活着,这样未尝不是一个解脱。”
“该死的是我,是我。”他开始捶自己的身体。
“赵先生,你为什么不肯与她相认?要知道,林小姐一直在等着你。”我坐到他身边去。
赵方明老泪纵横:“我如何与她相认?”他呜咽一声,“一个半身不遂的瞎子能给一个女人带来什么?”
我噤声。
“你看看我,废人一个,行将就木。而她年轻貌美,才华出众。她是该被男子捧在手心里的,年轻时,受人万千宠爱,年老时,儿女膝下承欢,这才是她的人生。跟着我?呵,你要她日日替我换成人尿布?”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我握住他的手,“赵先生,或许林小姐只想你活着回到她身边而已。”
赵方明吞悲:“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用?颦颦都走了。”
我悲怆,命运何必要这般捉弄二人?
门又打开了。
老罗站在一边。
明颦扶着林小姐走了进来。
“方明。”林小姐轻唤,赵方明听得声音惊一阵,愣在原地。
“方明,是我。”林小姐已走到他身边。
“你……”赵方明无措。
电光火石间,他明白了所有:“余先生,是你……”
“抱歉,赵先生,我刚刚对你撒了谎。”我对他说,“林小姐只是因为体力不支而昏厥,这几日也只是在医院吊了葡萄糖而已。”
赵方明泪眼模糊,冲我不住地点头,有些语无伦次:“哦,不……好,好……”
林小姐双膝跪地,紧紧握住了他的手,上半身躺在他的膝盖上:“方明,你回来了,我终于等到你回来了。”
赵方明已泣不成声。
明颦也躲在一边饮泣,我走到她身边,抱着她靠到自己的肩膀上。
没想到这个故事,会是这样一个结局。
我欣慰。
“方明,你过得好不好?”阳光下,颦颦仰着头轻声问。
“你要听我这个故事吗?”赵方明回。
“当然,只是你先稍等一下,我有个秘密要告诉你。”
林小姐站起身子对赵先生耳语。
赵先生瞠目结舌,随后热泪盈眶:“是她的儿子啊,真好,真好。”
林小姐也微微笑。
林小姐将轮椅推到一边。
“好了,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的故事了。”她坐到了另一面的沙发上,用手撑着下巴准备聆听。
“二十四年前,我在新德里遇上一位苦旅的中国青年,于是结伴一同就餐。律所忽来电话,餐馆内信号极差,我将钱夹放在餐桌上,只拿着手机到外头听电话,让青年先行点餐。可是五分钟后,餐厅一阵巨响,我未来得及做反应,整个身子已炸飞。再醒来时,我已躺在医院,双腿不能动,双眼不能看,整个身子脱胎换骨地痛。我惊恐,可那里的医生还用英文对我说‘先生,祝福你活了下来,是神明眷顾了你’……”
我拉着颦颦出去,替他俩静静掩上房门。
这肯定是个漫长且复杂的故事,一时半会儿讲不完。
就让他们一个慢慢讲,一个静静听,反正也不急在一时。
今天讲不完,还有明日,明日讲不完还有后日。
往后有的是大把大把的时间。
我与颦颦漫步在外头的林荫小道上。
与自己的爱人在一起,只要这样踏着步也是美好的。
“礼让,你是不是还记得田叔的儿子?”颦颦轻声问我。
“是,我记得。”我说。
“我们是不是要告诉田叔这个消息?”
我想了想:“他们对现状很满意,我们就不要去扰攘他们了。”
“干妈妈告诉我,赵方明曾经的女友叫‘余曼’。”
颦颦看着我:“你与赵先生如此相似或许不是巧合。”
“哦,好的,”我轻松地笑,“这没什么,无论我的生父是谁,对我来说,我的父亲只有威尔逊先生而已。”
颦颦微微笑。
“好了,你说了这么多话,是不是要换我讲了?”我停住了脚步。
颦颦狐疑地望着我。
我从口袋掏出了戒指套到了颦颦的手指上。
她被我的举动吓了一跳。
“我很早以前就买好了,”我淡淡笑,捧起她的手凝视,“在此之前,我一直担心尺寸的问题,现在看来,我的担心是多余了,它太适合你不过。”
颦颦喜极而泣。
“小姐,你这副样子,我会认为是你嫌弃我送的钻石太小好不好。”我替她抹去泪水。
颦颦破涕为笑,盯着戒指微微笑:“绛珠仙子哪。”
是,绛珠仙子。
时隔这么久,“绛珠仙子”终于套到“颦颦”的手指上了。
我拥着她朝前走。
“我们年底办婚礼好不好?”我问。
“哪有人这样子求婚的。”
“哦,难道还要做什么?要束玫瑰?可以,稍后就给你去买来。还是正式拜见家长?这个要你快些安排时间,让我正式拜见一次伯父伯母才好。”
“我可还没有答应要嫁给你啊。”
“哦,对,我怎么把这个忘记了。那你要考虑多久?希望不要让我等太久才好,你知道的,时间流逝得飞快,你看看林颦颦与赵方明,一等数十年,忽而已半生,我们可等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