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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菩提往生(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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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华收回目光,眼中笑意转瞬即逝:“她挺有趣的。”

连宋用自己绝世情圣的思维解读半天,半明不白地道:“有趣是……”便听到紫金座上小仙官的高声唱喏:“天君驾到。”连宋叹了一叹,起身道,“那昊天塔你可收好了。”

宝月光苑赐宴,原是个便宴。

虽是便宴,却并不轻松。

洪荒变换的年月里,九重天亦有一些更迭,一代代的天君归来又羽化,羽化又归来,唯有东华帝君坚守在三清幻境的顶上始终如一。

多年来,连天君过往的一些旧事都被诸神挑出来反复当了好多回的佐酒段子,却一直未曾觅得东华的。此番破天荒地竟能得他的一些传闻,轰轰烈烈直如星火燎原,从第一天一路烧到第三十六天,直烧到天君的耳朵里头。

事主的其中一位自是东华,另一位,大家因实在缺乏想象力,安的是何其无辜的知鹤公主。但,也不知知鹤如何做想,一些胆大的神仙言谈里隐约将此事提到她的跟前,她只是含笑沉默,并不否认。

这一代天君一直对自己的误会很大。

他觉得自己是个善解人意的仁君。

据传言,东华对知鹤是十分有意,既有天界的尊神中意,他判断,知鹤就不必再留在凡间受罚了,需得早早提上来才是,也是卖给东华一个人情。

这决定出来多时,他自以为在这个半严整不严整的便宴上头提出来最好,遂特地打发了一句,让设宴的司部亦递给尚未离开九重天的知鹤一张帖。

但这道赦令,须下得水到渠成,才不致让满朝文武觉得自己过于偏袒东华,却又不能太不露痕迹,要让东华知恩。

他如许考量一番,听说知鹤擅舞,想出一个办法来,让十七八个仙娥陪衬着这个擅舞的知鹤,在宴上跳了支她最擅长的《鹤舞九天》。

知鹤是个聪明的仙,未辜负天君的一番心意,筵席之上,将一支《鹤舞九天》跳得直如凤舞九天,还不是一只凤,而是一窝凤,翩翩地飞舞在九天之上。

在座在站的神仙们个个瞧得目不转睛。

一曲舞罢,天君第一个合手拍了几拍,带得一阵掌声雷动。雷动的掌声里头,天君垂眼看向台下,明知故问道:“方才献舞的,可是三百年前被贬下齐麟山的知鹤仙子?”众仙自然称是。他便装作一番思忖,再做出一副惜才的模样,道:“想不到一个负罪的仙子竟有这样的才情,既在凡界思过有三百年,想来也够了,着日便重回九重天吧。”又想起似的瞧一眼东华,“东华君以为如何?”

一套戏做得很够水准。

一身轻纱飘舞装扮得如梦似幻的知鹤公主亦定定地望着她这位义兄。

东华正第二遍拆解昊天塔,闻言扫了知鹤一眼,点头道:“也好。”

语声落地,斜对面咔嚓一声响,打眼望过去,凤九的瓷杯碎成四瓣,正晾在案几上。东华愣了愣,连宋掩着扇子稍稍挨过来,抬了抬下巴道:“你看清没有,那瓷杯可是被她一只手捏碎的,啧,好身手。”

凤九确信,东华说“也好”两个字的时候,知鹤弯起嘴角对着自己挑衅地笑了一笑。

她记得父君白奕曾语重心长地嘱咐自己:你年纪轻轻便位高权重,记得少同低位的神仙们斗气,别让人看了笑话,辱没了你自己倒没什么,万不可辱没了这个身份。

三百年来,这些话她一字一句地记在心底,遇事已极少动怒,着实练就了一副广博胸襟和高华气度。但面对知鹤,这套虚礼她觉得可以暂时收了。这位太晨宫的公主,从前着实大大得罪了她,是她心头的一块疤。

这个从前,直可追溯到两千多年前。

那时她年纪轻不懂事,独自一人去南荒的琴尧山玩耍,不小心招惹了一头虎精,要吃了她,幸亏被过路的东华帝君搭救一命。打那时候,她就对东华一心相许。为了酬谢东华的恩情,她欠了司命一个大恩,特意混进一十三天太晨宫里头做婢女。她十分努力,但是运气不好,遇到东华的义妹知鹤公主处处刁难阻挠。东华不理宫务,身边也未得什么帝后,太晨宫大半是知鹤掌管,她的日子不大好过。

后来东华不意被仇敌诓进十恶莲花境,她总算是盼着了一个机缘。她从小就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为了东华,不惜将容貌、声音、变化之能和最为宝贝的九条尾巴都出卖给魔族,化做一只小狐狸拼了命救他出险境。她其实也有私心,以为施给东华这样的大恩,他便能如同她喜欢上他一般喜欢上自己,她努力了两千多年,终归会有一些回报。

只是世事十分难料。

伤好后,她被默许跟在东华身旁日夜相陪,着实过了段自以为开心的日子,虽然失却变化之能,只是一只红色的小灵狐,她也很满足,睡梦里都觉得开心。

那一夜睡得尤其稀里糊涂,清晨雀鸟寻食啄了大开的窗棂才将她吵醒,见着枕旁东华的笔迹,写的是若醒了便去中庭候着好喂给她吃食。她欢欢喜喜地跳下床铺,雀跃地一路摇着仅剩的一条尾巴兴冲冲跑去中庭,却见着花坛跟前知鹤不知何故正哭着同东华争论什么。她觉得这时候过去不大合宜,悄悄隐在一棵歪脖子枣树后头,因家中教养得好,不好意思偷听他们说什么,垂着头用爪子捂住一向灵敏的耳朵。他们争论了许久,大半是知鹤在说,一字半语地钻进她两只小肉爪子没法捂严实的小短耳中,嚷得她直犯晕。看着二人总算告一段落不再说话了,她撤下爪子来,却听到东华蓦然低沉:“我既应允义父照看你,便不会不管你,你同一只宠物计较什么?”

东华走了许久,她才从枣树后头钻出来。知鹤笑眯眯地看着她:“你看,你不过是只宠物,却总是妄想着要得到义兄,不觉太可笑了吗?”

她有些伤心,但心态还是很坚强,觉得固然这个话亲耳听东华说出来有几分伤人,但其实他也只是说出了实情。追求东华的这条路,果然不是那么好走,自己还须更上进一些。岂料,这件事不过一条引线,此后的境况用“屋漏偏逢连夜雨”这句诗正可形容。一连串不太想回忆的打击重重敲醒她的美梦,桩桩件件都是伤心,虽然一向比同龄的其他小狐狸勇敢许多,终归还是年幼,觉得难过委屈,渐渐就感到心灰意冷了。

这一场较量里头,知鹤大获全胜。她其实也没觉得输给知鹤能怎么样,只是想到无论如何都无法让东华喜欢上自己,有些可叹可悲。可知鹤不知为何那样看不惯她,她已经打定主意要离开九重天。知鹤还不愿让她好过,挑着她要走的那一夜,特地穿了大红的嫁衣来刺激她,装作一派温柔地抚着它的头:“我同义兄在一起九万年,我出生便是他一手带大,今日终于要嫁给他,我很开心,你是只善良的小狐狸,你也替我感到开心吧?”却扯着它的耳朵将它提起来,似笑非笑地讥讽,“怎么,你不开心吗?原来,你不开心啊。”

她记得那一夜的月亮又大又圆,踩在脚底下,就像踩着命运的河流,那条河很深,是圆的,要将她淹没。

陈年旧事如烟云一闪即过,凤九凝望着云台上献舞方毕的知鹤,觉得短短三百年,故人未曾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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