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仙廷帮李茂贞,既有速亡大唐之效,也有帮朱温做嫁衣裳的可能。等到日后朱温占据中原,仙廷再让李茂贞败于朱温,朱温岂非可以轻易占据关中、凤翔?
一石二鸟。
李岘等李晔思索了片刻,又接着道:“除了仙廷,儒门、兵家有没有可能去帮助李茂贞?当然可能。眼下你势力庞大,他们无法直接对付你,但你中兴大唐,又是他们不能容忍的。于是他们便另辟蹊径,先辅佐李茂贞成势,再让他得到天子,那么大唐既可以速亡,李茂贞也能声势大振,可以立即扩充地盘,短期内就有跟你正面抗衡的实力!”
李岘毕竟曾今久在中枢,论及对社稷国事的见解,的确鲜有人能及。
李晔眼界渐渐打开,轻叹道:“的确如此。而且根据午后收到的青衣衙门的情报,秦宗权已经击败宣武节度使周岌,占据了许州。淮南高骈、蜀中王建,也在招兵买马,强行霸占附近州县,俨然是要准备自立旗帜!”
“不仅如此,各州县的草莽纷纷崛起,袭杀刺史,霸占府衙者多不胜数!我虽然攻占了太原,看起来帮朝廷解决了一个祸患,但天下的祸患反而更多。天下的确已经大乱了。”
李岘点点头,道:“你出征河东,本就是给了天下英雄趁机举事的机会。在天下英雄看来,平卢跟河东交锋,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恶战,极可能打很久,他们不趁着这个时机举事,还等何时?大唐百官之中,也只有你拥有制衡藩镇的权力和能力。”
李晔听到这里,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听李岘的语气,虽然严肃沉重,但并没有痛恨之意。若是他仍是以匡扶大唐社稷为信念,面对天下这等局面,应该是痛心疾首才对。
不等李晔发问,李岘忽然又问道:“帮李茂贞的,难道就不可能是白鹿洞?”
李晔心神一震。
白鹿洞的确也可能这么做。
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李岘站起身,来到门口负手而立,望着院中风雨沉默下来。
在黑夜的狂风暴雨中,他的身形备显消瘦单薄。
他道:“你们都说我生社稷死社稷,这话虽然是谬赞,但也一语道出了某些真意。我现在就问你一个问题。”
李晔起身道:“父亲请说。”
“你愿意做光武帝吗?”李岘转过身,看着李晔的眼睛,眼神肃杀。
自打八公山之役后现身,他总是显得落寞萧索,从未有如此严肃的时刻,哪怕是刚才谈论崩坏的社稷时。
汉光武帝,击败篡位称帝的王莽,重立大汉,延续了大汉国祚,是为东汉。
李岘此问,自然是问李晔,在他成事之后,是否仍会以“唐”为国号。
哪怕知道天下乱了,大唐要亡了,他仍是放不下心头的执念。
他这个问题对一般人而言,是个很大的问题,因为任何一个建立帝业的英雄,都想有自己的国号,惟其如此,他们才是彪炳史册的开国之君。
但李晔明显没有这个问题。
他郑重道:“我若平定天下,这天下自然还是李唐天下!”
李岘如释重负。
“即是如此,我明日就启程。”李岘道。
李晔怔了怔:“父亲要去何处?”
“河西。”李岘复又看向被风雨封住的夜空,他语调沉缓而有力,好似整座江山都卡在咽喉,“我可以看你席卷天下,但不能做覆灭大唐之臣,跟着你抛弃当今天子,自立真龙大业。所以我去河东,为那里的大唐百姓,抵御不停入侵的吐蕃、回鹘大军。如此,我就还是唐臣,还在为社稷出力,也算不负本心。”
李晔望着李岘的背影,久久无言。
李岘忽然笑了笑:“我这一生,走了很多地方,见了很多人,做了很多事,佩服的人不多,只有两个。宣宗自不必说,另外一个,就是从吐蕃手里,夺回河西沙瓜十一州,让其重新纳入大唐版图的归义军节度使张议潮。”
“昔日,张议潮归朝时,我曾与他对酒当歌,秉烛夜谈,通宵达旦,彼此相见恨晚,引为平生知己。如今,张公已经先走一步,而河西复为回鹘所攻,十一州之地又有再失之险。到了如今,我能做的事不多了,可以在活着的时候,为老友守住流过血的疆场,也算不枉彼此相交一场。”
李晔张了张嘴,又一次不知该作何言。
哪怕他两世为人,修为高绝,此刻也只能默默心潮涌动。
有些人有些事,是不需要人评价的。有些人做有些事,连赞美之言都不必有。
那是他们在面对自己的灵魂,是只属于他们个人的事情。
李晔来到李岘身旁,两人在门口并肩而立,对着夜雨沉默了许久。
夜幕中时有闪电浮现,平地中有惊雷炸响。
这天下,无论乱成什么样,事情都是需要人去做的。
“明日不必送。”李岘摆摆手,转身进屋,已经准备去休息。
李晔点头应是。
李岘走了两步,忽然停下。
他没有回头,顿了片刻,这才语调并不平静的说道:“我已经老了,有些固执放不下,有些事已经没有勇气去面对。你还年轻,能够做的事比我多得多,也可以有很多改变,对自己、对这个世道都是如此。我对你很放心。”
他又停了须臾,声音中渐渐有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语气在显厚重深沉之余,多了一丝温和:“这片山河内忧外患,我去河西......为你守住国门。国中的事,就交给你了。”
一时间,李晔喉咙硬如磐石。
他只能对着那个背影弯腰行礼:“是,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