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起来吧。”熊元虚应了一声,儿子一身缁(黑)衣,头发垂着,脸庞却有些男人的稳重。正因如此,举止看不到一丝童真,每每相对,他都有一种错觉:这不是天真可亲的孩子,这是深具城府的大人。
“父王,孩儿今日献一强弩于父王。此弩借牛筋扭曲之力,箭可射至三百步外,对阵则可射杀敌将。工匠熟悉后可造大一些,发射数十斤石弹可破坚城……”
熊元正在想眼前这个儿子为何如此老成,并没有在意他说的东西,直到听见‘此弩…可破坚城’。想到今天的朝议,这种信口开河的话让他有了些愠怒:“你怎知强弩可破坚城?这些诳言,是谁教的?”
“我……”弩炮原理其实很简单,所以熊荆能很快造出了模型。他也想造实物,但这是兵器,王宫里造弩一不小心就是丽兵之罪,现在楚王相问,他根本无言以对。
“孩儿愿起誓。请父王准孩儿造一实物。若背其言,所不能破坚城者,有如日。”熊荆郑重起誓,楚王身后的左史赶紧疾书——左史记言,熊荆是嫡王子,郑重起誓,所言当记。
“哼!竖子不习诗书,尽知些奇技淫巧,前日我还听说你放舟落水,社稷若交由你,必亡无疑!”熊元怒斥,还一边在几案旁摸索掀翻,找到熊荆上次进献的四轮马车模型后直接扔到他怀里,再指着儿子喝道:“还不出去!”
父亲的怒火让熊荆莫名,他不但没被吓着着,反想与之争辩。等熊元把话说玩,他再次拜道:“敢问父王,孩儿可否自辩?”
“……”一顿斥责,儿子无半点仓惶之色,反而想要自辩。熊元心中愈恶,更觉他腹心深沉,说不定今日献弩就是箴尹子莫、左徒昭黍等人指使的,可史官在侧,他一口气不得不压了下去,冷道:“就准你自辩。”
“孩儿两岁起开始读诗,最近又学《铎氏微》,并非不习诗书。”熊荆先辩了第一句,然后再道:“前日放舟落水确实太过莽撞,以后必定慎重,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孩儿也不知为何会掉入池里。”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一千年后的北宋方出此句,其能流传后世,全在这短短十二字道尽人生坎坷、命运无常。楚王身后记言的左史烛远听闻此言,惊叹中毛笔一荡。
这时候熊荆继续道:“奇技淫巧者,是愉悦妇人之物。孩儿造的,是军国重器,两者毫不相同。比如四轮马车,载粮倍于两轮,一车可装三千斤,大军粮草输运,便捷无比。强弩也非悦妇人之物,轻者杀敌、重者破城,父王若不信,准孩儿造一实物就知道了。”
“你说完了?”熊荆的言辞只打动了史官,却没有打动楚王分毫,史官面前他目光炯炯的盯着自己这个儿子,言辞是越来越正式。
“孩儿……”熊荆额头微微出汗。
“军中输粮之重车可装五十石,这已超三千斤,四轮马车有何益?强弩可射三百步,然韩国之弩溪子、距来,皆射六百步之外,强弩又有何益?”楚王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诘问,熊荆额头汗珠更密。“仗器而争宠,玩物而丧志,寡人对你失望至极,退下吧。”
浑浑噩噩间,熊荆不知怎么回到了寝宫,午饭无半点食欲。他倒不关心楚王的‘失望至极’,他是在纠结四轮马车装不过两轮马车、弩炮比不过韩弩。
技术上很是困惑,更重要的是信心上的打击。他能傲视他人是因为多了两千年的智慧和技艺,但楚王一席话让他心里发凉,难道说,两千多年的积攒实际上一文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