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坦白说,陆锦惜对薛廷之,算得上欣赏。
一个身负异族血脉且身有残疾的庶子,却敢来到她的面前,提出想要参加科举的想法,在旁人眼底可以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了。
完完全全的异想天开,听上去几乎没有实现的可能。
可是,人的命运都掌握在自己的手里。如果不去争取,你永远也不会得到,更不知道这样的争取,会决定什么。
所以,虽逼着薛廷之低头,逼着他学一学求人的态度,可若将那些利害关系都撇开了,她竟然很喜欢他。
只因为这心气。
如果她是薛廷之,那么也必然会做出同样的决定。
唇边莫名就挂了几分奇怪的微笑,陆锦惜打量了打量此刻的御花园,又思索了片刻,到底还是选择了回到人群中。
她的确不合群。
但有的时候,她不想让旁人觉得她太不合群,难以接近。
前面便是一座小小的石亭。
走累了要歇歇脚的妃嫔与命妇们,都在那边歇脚,也有人坐在了小湖边上,小声地说着话。
陆锦惜走过去的时候,卫仪正在亭中。
大约是因为在亭中的是她,所以也没几个人敢进去与她一道歇脚,只有皇后身份尊贵,与她坐在一块儿。
周遭显得格外寂静。
前面赏景的夫人和小姐们的声音,在这里听上去,都显得有些遥远。
想了想,陆锦惜到底是没走进去。
这一位贤妃娘娘虽然对她古里古怪的,可毕竟是个聪明人,且隐隐有点喜怒不定的味道,若没什么事,还是不要轻易招惹的好。
更何况,她们不是一路人,怎么都不可能走到一块儿。
脚步折转,她半点也没异样的从石亭旁边经过,便向御花园一角上的太师夫人小唐氏和太傅夫人董氏所在的位置走去。
这里已经聚了几位夫人,看着倒也热闹。
因当初太师府寿宴的事情,唐氏对陆锦惜颇有好感,且她父亲陆九龄与顾老太师交好,见她来便主动招呼。
陆锦惜本就是圆熟的性子,不应对则罢,一花点心思去经营,三两句话的功夫便与众人融到了一起。
可旁人看着,也不会觉得她很厉害。
就像是随物赋形的水,一切都在无声之间,没有什么痕迹。
便是连亭中远远看着的卫仪都没发现什么端倪,只当是唐氏等人照顾她,总是给她递话头,看起来还是昔日那温温和和平庸模样。
看不出有什么出奇。
倒是先前被她“赏赐”过的康顺侯府的侯夫人和小姐谢襄铃,一副战战兢兢模样,走到哪里都没什么人敢搭理。
母女两个可怜兮兮地站在角落里,看着挺惨。
只可惜卫仪从来没有什么同情心,打量了一圈,甚至莫名有些高兴。
顾觉非这种高高在上的人,哪儿能看得上谢襄铃呢?
她觉着,自己也算是在帮谢襄铃了。
但愿这康顺侯府的人略长点眼,能认清那一位传说中的“顾大公子”到底是种怎样狠心绝情的怪物吧。
卫仪慢慢地收回了目光,饮了一口茶,也不与身边的皇后说话。
日头渐渐西斜。
春日里的好天光,到底还是慢慢近了,在寒风吹起来之前,前殿庆安帝萧彻那边便传了消息,要赐晚宴。
于是后宫这边,众人也都没走。
景赏得差不多了,又小开了两场诗会,便回到了柔仪殿,坐下来将晚宴也用过,一道又拜过了皇后,这才算结束。
临到要离开的时候,前殿便来了人。
是陆锦惜要等的消息。
传话的是一名她并不眼熟的小太监,只把头垂得低低的,也压低了声音道:“前殿大宴已经结束,长公主已经向皇上禀过了您说的事情。现下还望您暂且留步,往养心殿去一趟,皇上想召您一见。”
皇上召见?
陆锦惜眼皮登时就跳了一下,只觉得这结果实在是太出乎意料。就算是薛况往日的功绩再高,陆氏的身份再特殊,也没道理召见一介臣妇吧?
她有心想要问更多,可小太监却摇头了,只说:“皇上只说要召见您,也没说是因什么事召见。长公主也在那边,您还是快过去吧。”
永宁长公主还在那边……
有这么一位在朝中说得上话的长公主在,应该出不了什么事情吧?
见实在是什么都问不出来,陆锦惜只重新将被这消息略惊了一把的心往下按了按,定神道:“既如此,便请公公带路吧。”
小太监也是御前伺候的人。
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心里面还是清楚的。
一路上他半句话都没跟陆锦惜搭,只闷头在前面引路,七拐八绕,过了一重重的走廊,便已经接近了养心殿。
太极殿是有大典或者叫大起的时候才用,日常召集大臣议事要么是在南书房,要么就是在养心殿。
泥金匾额就高高挂在上头。
陆锦惜头一次来这种地方,小心谨慎之下,就是有那个胆子,也没抬起头来多看一眼。
小太监因她在殿外台阶的尽头站好,然后自己躬身进去通报:“启禀皇上,大将军夫人来了。”
“宣。”
大约是因为此刻人在殿内,这声音听着比之前在太和殿前的时候,更为清晰,但也多了一种飘忽不定的空茫。
陆锦惜走了进去。
入了殿内,往前行了有十来步,垂着的目光能看到那摆着御案的台阶了,才停了下来,躬身下拜。
“臣妇叩见皇上。”
“平身。”
毕竟是议和大典,素日不爱酒的萧彻也喝了不少,此刻有点微醺的意味。人就坐在御案后面,已换了一身深紫色绣团龙秘纹的常服,难得有些放松。
“方才长公主已同朕说过了,听说夫人想让贵府那一位大公子走科举?”
萧彻喊了“平身”,陆锦惜才依言起身。
永宁长公主毕竟身份不同,得了萧彻赐座,此刻便端端地坐在一旁。萧彻说话的时候,她并未插话,只是打量着陆锦惜。
陆锦惜看了她一眼,才借着起身的机会,又看了一眼萧彻。
当今天子年才过而立,看着还甚是年轻,面容虽不是很出众,但周身有一股自然的威仪在,倒也不显得很平庸。
只是……
他注视着她的眼神,透着点奇怪。
似乎是有些好奇,也有几分审视,更带着几分思索。
科举制事关朝廷选拔任用的大事,朝廷里多的是酸腐文人信奉“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想也知道,若薛廷之之事拿出来,会引起多大的轰动。
别说是陆锦惜了,就是皇帝自己,都可能被骂得狗血淋头。
他问的这一句话,可不那么好回答。
陆锦惜心念转动间,已然将目光垂下,姿态模样里透出了几分极有迷惑性的乖觉,说话的声音也稍稍压低,给人以顺从的错觉。
“臣妇一介妇人,自是妇人之仁。”
“薛廷之虽是异族血脉,可自小养在大将军身边,入府后也甚是懂事,勤学好问,浑无半点蛮夷习气。男儿在世存身,总得有立足之地。他先天有疾,不善舞刀弄枪,无法承大将军之遗志,保家卫国;且如今我朝与匈奴议和,臣妇想,该是边境安平,无仗可打。”
“所以,起了此心。”
萧彻也是这几年来,第一次真真切切地看这一位“大将军夫人”,更准确一点说,其实他往年基本没见过陆锦惜。
如今看着,未免有些为她容貌惊叹。
只是在她这一番话出口之后,他的注意力,便一下从她容貌上移开,落到了这一番话本身上。
御案上堆着不少的奏折。
深红色的朱砂搁在一旁,御笔搭在笔山上,今天还没动过,显得干干净净。正正放在萧彻面前的,是十几天前几名武将联名递上来的折子。
不用看都知道,是反对议和。
当年那一桩赐婚,就是萧彻亲自下的旨意。
他也知道薛况与陆锦惜是素来没有交集的,但并没有想过最后会是这样的结局。说心里没有一点愧疚,那是假的,毕竟当初陆九龄在宫门外长跪不起,央求他收回成命,他并未应允;可要说有多愧疚,那也不可能。
他毕竟是皇帝。
没见着陆锦惜之前,萧彻以为这一位大将军夫人应该过得不是很好,对议和这件事本身,可能心有抵触。
可见着陆锦惜,听她说了这番话……
萧彻便不这么以为了。
这一位久在深宅的妇人,竟似比那些个在外面征战了多年的将军武夫,更知道进退,看得清大局,言语间对议和之事浑无半点不满。
只是这一点,已经让萧彻心里很舒坦了。
他把御案上那几位将士反对议和的折子拿起来,看了看,沉吟了片刻,才道:“薛大将军为国征战,捐躯沙场,薛廷之虽是庶子,可的确是将军血脉,理应优待。但科举之事,事关重大,动辄牵动朝野,却不是朕一言便能定下的。”
听着这意思,像是本身愿意同意?
只是……
陆锦惜略一揣测,便猜到了皇帝的为难之处。她当然知道应该怎么接话,只是这一刻,却偏偏只保持了沉默,并未接话。
身为陆锦惜,她接话不会有任何的问题;可身为陆氏,她若接话,便会显得胆子太大,见识不凡,怕会露出些许不该的破绽。
所以她依旧垂着头,一副恭聆圣训的姿态。
萧彻本也不了解她,见了这般姿态也只当是寻常,所以顿了顿,便自己续道:“此次议和,本就有许多大臣反对,好不容易才定下来的。如今一旦要为贵府公子开前所未有之特例,则天下有同病相怜之文人亦必发不平之声以求同。兹事体大,更何况,文臣便也罢了,就是武将之中也有不少人反对议和之事,要让异族血脉参与科举,怕是很难。”
武将……
陆锦惜眼皮又没忍住跳了一跳,只觉得皇帝这话意有所指。
在心中揣摩了一下,她终于把握着一个微妙的度,开了口:“臣妇一介内宅妇人,对朝政之事不敢妄议,不过昔日大将军麾下出来的几位将军,虽算不上十分通情达理,可料想对大将军的血脉也该有些情分。臣妇觉得,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他们……该不会太反对吧?”
这话说得,实在是有些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