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是硬理由,我们离别时,她俩招了好半天手。
在回温州的路上,我开车,妍子放下靠背,睡着了。我知道,昨天晚上,她俩估计聊了大半夜。
等到家门口,才把她叫醒,她问到:“这么快?”
我笑到:“你应该问,我睡了这么久?你们昨天晚上聊到几点钟?”
“根本就没睡。”妍子的回答,让我理解了,她和大姐原来的感情,那时的她们,曾经是多么的愉快。
草草吃了点东西,就上床睡觉了。我突然发现,自从去北京开始,我们就没睡过午觉了。
我一觉醒来,看时间,已经下午三点了。但妍子还没醒,我不去打扰她,我悄悄下床,泡了茶,到阳台,趁着这最温暖的时候,喝茶看书,按我原来的规律,相当于恢复性训练。
有时间看书喝茶,有空间让思想走神,这曾是我梦想的幸福生活。当我从家乡出来,看见许多的人为生计奔波。当年在大学时,为了补贴生活而打工,每一次间歇喝水时,都是休息。当兵时训练间歇,听班长开个玩笑,都是身体上放松的享受。在董先生处,除了学习周易知识,还学会了品茶,和觉得,茶是沉淀情绪、舒展思想的好东西。当年对董先生给我的几本书如饥似渴,今天看到满墙的经典,我有时会不自觉地浮现出笑意。
听到急促的脚步声,等我回头,披头散发,穿着单薄睡衣的妍子出现在阳台的门口:“吓我一跳,哥,你离开也不打声招呼,我做了个梦,吓死了,你又在。”
“做啥梦,把你吓成这样?衣服穿这点,快去把衣服穿上,别感冒了。”
我站起来,跑过去抱了抱她。她说:“我梦见,你跟别的女人好上了。”
“不会了,妍子,你穿好衣服,晚上我陪你。”
她一笑:“又想好事?”一扭头,穿衣服去了。
其实,她披头散发的样子,有另一种妩媚,她不知道,这是她最性感的时刻。但是她的梦,确实让我意识到,我对她的意义。
继续看书,当看到有点疲倦的时候,妍子来了,给我新泡了茶,又继续坐在她常坐的躺椅上,打着她那永不完工的毛衣。一切都没变,我们觉得很安全。
我把视线悄悄从书边移到她的身上,看她专心地打毛衣。不紧不慢,毛线球缓慢做着不规则滚动。小指头翘起,中指向针前勾拉,其余指头配合,表情沉静,手上的动作时断时续,简直像极了我想象中的织女形象,与她当年太妹作派形成了天然对比。
“看什么看!偷偷看人家,你以为我不知道?”妍子突然问我,我笑了:“我的动向,原来,都被领导掌握了。”
“你一举一动,瞒得过我吗?”
她自信起来,才是她的本性,才是她最自然最轻松的状态,我喜欢她这种状态。
我不知道她这毛衣什么时候才能够完工,仿佛始终停留在三分之二的状态,拆了打,打了拆。但我知道,这是她的一个工具,让她的心情平静,让她将日常的时光与我联系起来的工具。这半年来,她以这种状态,陪伴我度过平静而安闲的时光。
我又翻了一页书,但手指翻动时,不那么灵便,我用食指沾了点口水,再继续翻。突然,手被妍子捉住:“不讲卫生,上面有油墨,怎么往口里放?别乱动,等我一下。”她下楼了。
这其实是我看书的习惯,当翻书不顺的时候,沾点口水。其实,过去数钞票时,也是这样,没觉得什么不妥。我们农村人,就是真吃黄瓜之类,从藤上摘下来,哪怕有泥巴,在衣服上一蹭,就吃了,也没见有什么毛病,这是有点不讲卫生,但就这样了。农村人,讲究那多,还活不成了?
她上来了,一个小碟子,里面一小块毛巾,打湿过的,放在我身边:“就用这个沾手,记住了,不要往口里送。”
她说得对,所谓讲究,就是把事情搞复杂。我习惯起来,还得有段时间。如果按我在农村时的习惯,估计今天做的事情大半都是多余。如果按在大学或部队生活的习惯,我可以减少一半以上的细节程序。但是在家庭,所以事情的程序,除了按我必要的次序来,还得加上她的规矩,变得琐碎而复杂,而滋味就存在于这些琐碎中。这讲究,也可以叫精致,也可以叫折腾,这是时间和财富充裕的人生。
“妍子,下面花园,上次浇水是什么时候?”
“一个月前吧,我记着呢,爸爸浇的。”
“这两天,如果天睛,我要浇水了。”
“我会提醒你的,哥,花和盆景也要剪了吧?”
“对的。妍子,明天我就开剪。”
“哥,昨天,在大姐家,她家那米兰香,你闻得习惯么?”
“习惯倒是习惯,不过也不是特别想。我觉得,我们家的香水月季,我更喜欢。”
“我也是,上次在北京,你送我的月季,那真香。”
“还是家里花园的?跟我们温州这品种是一样的。”
“对的,哥,月季开了,我每天都要跑去闻一闻的。”
“你喜欢,我们再多种几棵,好吧?”
“好,我喜欢。哥,你茶叶品种不换一下吗?春天来了,听说明前茶好,你还喜欢哪些品种呢?”
我们俩就这样絮絮叨叨,有时还东一句西一句,内容跳跃。但这些事关生活的细节,正是生活的主要内容,让这些细节展示美好,正是幸福的表现。
我是不是有点女性化?
“妍子,昨天你跟义乌的大姐聊了一夜,咋那么有劲呢?”
“你不知道,哥,原来我爸妈在义乌做生意,我在温州老家跟奶奶住。只有放假了,才到义乌,跟他们团聚。但是,他们生意忙,老把我丢在叔叔家,就跟大姐他们玩了。我们有好多小游戏,还有好多小秘密。我们虽然没有你跟那个二娃交情深,但也算是发小,你说,高兴不高兴?你是不是想问我们说的什么?”
“我不问,你们女生的秘密我不问。妍子,看得出来,那位大姐对你真好,把我们的事当成她自己的事在办。下次去,记得跟人家带礼物,不要忘了。”
“对的,送她啥好呢?”
“这个你自己决定,我不掺和你们女生。但是,你请过人家来我们家,要尽量请,不要言而无信。”
“是的,哥,你也要多学几个菜,我跟人家吹了牛的,说你炒菜好。”
这种问答,看起来都是琐事,但这是家庭和夫妻的常态,平庸而细致,实在而温暖。
晚上的折腾后,我依然在她怀里睡着了。不是我非要依赖她的怀抱,平时我自己也能够睡着,但只要她在,我就要表现出依赖的样子,让她感觉到,我离不开她,让她释放母性的情结,让她充满对我的自信。
她由于中午睡得长,所以晚上就睡得晚,她轻轻抚摸和的头发,轻轻拍打我的背,我真的有种安全感,我真的觉得好舒服,这是为什么呢?难道在这一刻,我把她当成了母亲?从小母亲的离去给我巨大的不安全感,妍子给了我安全。
早上的打坐,继续进行了。我们打坐的进程和反应是不一样的,我们也不太交流打坐时的感受。如果我们之间每天都在产生秘密的话,那几乎都是在打坐中形成的。
我们并排而坐,她总是先念几句六字大明咒,这是她唯一会念的东西。我只求心静,我也只尝到心静的好处。
夫妻之间有共同的仪式般的事情,但又有不共和秘密,这恐怕是保持我们稳定而又新鲜的原因吧。
也许是有段时间没有打坐了,也许是我想故意回避昏沉,一直在打妄想中度过。一会看呼吸,一会调整坐姿,一会觉得腿麻,一会觉得难以集中注意力,这让我很难受。
在部队站岗时,最难受的,不是手胀脚麻,而是呼吸和内心的憋屈,这种憋屈自己难以调整,还没人听我诉说。一个人站岗,孤独感也是敌人。
有时候听妍子的动静,她几乎没有动静。我佩服她的功夫,更是佩服她的专注与沉静。
当我不能把注意力集中的时候,脑袋里冒出的念头,特征是突出其来、杂乱无章。
卧室门关上了吗?阳台的茶具还没洗吧?明天得到厂里去一下了,钟厂长家里有事,王工一个人忙不忙得过来?为什么那个吹口琴的女人我碰见了三次,每次都是妍子在的时候,但妍子却没看见过她一次,这是那个人单独跟我的缘分?我的注意力怎么集中不起来呢?呼吸怎么又变粗了?妍子要吃干土豆片,舅舅在广东,他又找谁寄呢?按说,以金姨的条件,完全可以领养一个孩子啊,毕竟比孤独终老要好些吧?
所有这些思维,跳跃得毫无逻辑。但我始终记得丽江刘大哥的教导,不追问,不推理。所以,能够在短时间内,把思维拉到观察呼吸上来。但拉回来时间不长,杂念的火苗又会燃起,你甚至听得到它的脚步声。
其实,这个声音,有时是自己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