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一个也没有啊!没有一个人想念过我啊!这里的禾苗没养育过我吗?这里的山泉没滋润过我吗?这里的柴火没有因我燃烧过?这里的山谷没有回答过我的吼声?它们,付出了这么多,为了我,它们贡献了这么多。没理由啊,它们居然忘记了我,难道它们早就知道,我是白养了吗?”
“爸!你的石碑上,明明刻着我的名字,还有妍子,我也带给你看过,你就没有点表示吗?你在这土地里埋了这么多年,你就没有给土地爷炫耀过吗?那些陪你葬在这里的乡亲,你们在阴间闲聊时,就没有回忆起那个乱蹦了的,后来发达了的小子了吗?这些年,你都在下面干了些什么!你总是不说话,难道,我的话,你也不想听了吗?”
我带着一丝丝的怨恨和失落,离开了爸的坟墓,我不想回老屋去了,那里没一个人,连死人都没有,空了的地方,我的心会更空啊。
我以奔跑的姿态,向外公家跑去。也许,表叔表婶还在,或许小黄还在河边等我。
但是,一切都已经晚了。时光是把刀,吃肉不吐骨头。河边还是那个河边,但没有小黄了。进院子后,表叔家一把大锁,已经有了灰尘,好久没人了。他们该不会,也搬走了吧。
这就是故乡!只有不认识我的土地,没有认识我的人!
外公外婆的坟墓,也已经没有人清理了,估计舅舅他们也没回来过了。而母亲的坟地,长满了杂草。
“妈,庄娃子来看你了。妈,我把家丢了,把你丢了,我什么都没有了啊。你不答应我一声吗?你能让你的庄娃子,没人牵挂吗?原来你离开我的那些年,不也还牵挂着我吗?怎么,今天就没一点表示了呢?”
“妈,我对不起你,没给你检查身体,没让你多活几年。那该是你最幸福的时光,只是太短暂。妈,你是看过我的幸福的。现在我丢掉了我的幸福,你不骂我吗?你倒是把风沙吹到我眼睛里也行啊。”
“妈,我要走了。走到哪里我不知道,但是,我没有你在世间,我也没有牵挂了。既然你都不牵挂我,我就做一个无情的人了。我师傅说我要求神仙道,我就求个神仙道给你看看。”
“妈,我要是求到了神仙道,我就到阴间找你,不管你是在受苦还是在享福,我都要让你看看,我一直在想你,你想不想我没关系,我只想再看你一眼。”
离开吧,这里虽然是故土,但不是家了。过了河,我回头看了看外公家的房子,仿佛听到儿时,我面对他们的疼爱那难得的撒娇的声音。仿佛听到外婆炒菜炖肉的声音,仿佛看到炊烟,仿佛一切都没变。
那背后的山有一个洞,那是一只神的眼睛,它冷冷地看着我,迷惘的样子仿佛能够洞穿一切世事,看透我的心情。我明白,它或许在提醒我,那一切,都是幻觉。
在达州市,那个桥上,已经到了夜晚,桥下的夜市不那么热闹,毕竟天冷了,没多少人出来。街道散发出火锅的香味,但我不能吃,一个人吃火锅,只会增加我的寂寞。
我在一个ATM机,完成了我最后的救赎,给舅舅的账上,转了二十万元钱。我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他转钱了,他是我唯一健在的有血缘关系的长辈,我有责任,为他的后半生做点什么。
我特意找了那家宾馆,就是我当年回乡找母亲时,住的那家宾馆。已经重新装修了,也换了老板,更没有当年跟我说俏皮话的服务员。
躺在床上,我竟然不知道自己,明天该住哪里去。
没有一块土地属于我,没有一个人认识我,我已经无所皈依无所牵挂了。
也许,小池的提醒,正是需要我适合这个状态,完全放下,逆向修补,最后轻装上阵。但是,我的阵地在哪里呢?
我的状态,就像一个憋足了劲的运动员,在起跑线上,等待发令枪响,却不知道终点在何方。
也许今天一天比较疲劳,我始终相信,明天太阳照常升起,这是天的慈悲,它不会因为人事的变幻,而偏袒任何时光。
我早上醒来,却是六点半,这是老习惯了。我目前的情况,是习惯支撑,把我漂向漫无目的的方向。我出来走走,看看烟火,听听乡音,也许能够找到一些热量。这也是习惯。
有一群大妈,挎着黄色的布包,看样子是装满了东西的,她们表现出兴奋的样子,一起家长里短,结队向街后面的上坡走去。听着她们的口音,仿佛听到我母亲当年的话,我觉得亲切,就悄悄跟在她们后面,她们好像在过一个重大的节日,或者赶赴某个隆重的仪式,从梯子,一步步向上,在这人流喧杂的街边,吸引了我的注意。
依从习惯的势力,或者仅仅是她们的声音亲切,我尾随她们的路径,远远跟着。
结果,她们走得比我想象的远,她们已经从巷子的梯子走到了后面的山上。凤凰山,中国有许多地方都有叫凤凰山的,但在达州,这个山,我还是知道的。
终于听到她们的意思了,在杂乱的闲谈中,我通过连缀话语的片断,听出来,今天是农历的初一,她们要上山拜庙,有个圣灯寺,住持叫圣祥法师,今天要开法会,她们就是为这事而上山。
我退了下来。因为,这事我没资格,也没多大兴趣去听。在返回的途中,又遇上一些上山的香客。我坐在一个路边的古板上休息。他们在也我身边休息了一下。这群人中,有中老年男性,谈论的东西在我身边,我听得真切。
“那圣祥师戒律好,我就从来没看见过他发脾气。”
“好是好,就是太善了,有另外的师傅明明做事不像话,他也不制止,只是忍,我都看不惯。”
“你懂啥?这叫忍辱,你才学几天?我告诉你,对恭敬忍辱心对一切人一切事,这才叫高僧。”
“好好好,我没你懂得多,你是老师兄了。但是,老实说,他的戒律,我还是佩服的,要不然,不会信他。”
这两个人说话间,另一个插嘴来,这是个中年女性,估计是新加入的人,也没带什么制式的黄布包,只是背了个双肩包,一幅打酱油的游客状态。“两位师兄,你们怎么那么信他呢?”
“你不信?你上来干嘛?”
“不是不信,只是不太信。反正,在家也没事,跟着就来了呗。”
我佩服,这个女性,说的是真心话。
“他刚来时,是我们达州几个念佛的居士请来的。刚开始这凤凰山上没庙子,过去的老庙,动乱时期都毁了。他刚来时,这些弟子也不知道规矩,有时请到家讲法,平时把师傅一个人丢在山上住茅棚。结果,被另一个大居士,听说是市佛教协会的干部,是个女居士。她一次上山看见,师傅在山上,正用铁丝穿着红薯烤着吃,才下来批评这些居士。”
“真的啊?”这问话的双肩包女士仿佛不相信。
“我就是当时的居士之一,当时也是不懂供养师傅。师傅在山上,就这样住茅棚烤土豆地瓜地过了大半年,那干部才提醒我们,我们才知道背米背面之类的,供养师傅。”
“那照你们说来,这也是个甘于清贫的人了?”女性明显有点不太相信。
“当然了,后来信众越来越多,他就发愿,重修原来的西圣寺,捐款的人也越来越多。他为了不浪费任何一块钱,所有沙石材料,都是他一个人经手,亲自称量,那辛苦,反正我是看到的,几乎没怎么休息。”
“那这大的寺庙,就是他这样修的?”
“当然,他刚开始只修了大雄宝殿,后来,那个佛协干部亲自上阵,帮忙修了观音殿。这个规模出来后,捐款的、帮忙的就越来越多了。就现在这个规模,也花了将近十年呢。”
这女士看样子是个懂建筑的,她说到:“这规模,没一两个亿,怕是修不起来呢。”
“不是钱的事!你有钱,修个天安门,军队会去升国旗吗?这是白手起家,平地里起一个正规的道场!信众多,香火旺,这才不得了的。况且,钱是人家捐来的,人家要信你才会捐。凭什么让这么多人信佛,信你?这才是不得了的呢。”
这话说得在理,赚钱,这个数目我也可以做到。但要这么多人信任,我做不到。这不仅是佛的威力,而且,那们住持,肯定也有值得人信的特点。
他们上去了,我决定尾随他们,继续上去看看。
远远看到,山谷中,有金黄色的挑檐,蜿蜒的石梯,隐没于山间。那金黄的颜色,在墨绿的山野,分外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