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次是深夜,漆黑的夜里,当我产生看话头的杂念时,突然好像觉得自己此时能够看到某些东西了。仿佛自己能够约模看到,屋内的床,盆子,以及行李包。看得不真切,只是某种印象。
后来下坐后,我打开手机灯光,检查了一遍当时的印象,与实物对照,知道是妄想了。大部分物体与我当时黑夜“看”的印象是大体准确的。但是,我清楚地记得,当时“看”到毛巾在盆里,而灯光下,毛巾却搭在了桶上。
我明白了,那种“看”只不过是白天印象的某种重现,自己在意识中,误以为是当时看见的。只不过,是回忆在视角意识中的幻想。
不经过这么些经验,你不会知道,打坐过程中,如此之多的幻象,是如此迷惑你。有的迷惑还更为真实,就像一个精神疾病的梦游症患者,能够不受理智控制地外出,还不会摔倒,回来后再睡觉,第二天居然毫无记忆,这些都不是正常的表现,病态的东西,根本就不可能是修行。
当你沉静下来面对自己的内心之时,会发现,自己表面平静的内心,居然有如此之多的妄想。我所遇到的妄想有三个特征。第一是突然性,前面根本没有想过的事情,它总是突然产生,我正在观呼吸,突然出现妍子念经的形象,就是这种。
第二是纷杂性。突然产生的,你不联想,它也会突然消失。如果正面理解,这是思想的空性,真相上就是不连续的。凭空来凭空走,不理它就行。但问题是,它们太多了,多到你都没办法细看头一个念头,第二个念头就来了,如同洪水浪花,总是不停。
以前不打坐时,根本没有如此纷乱的情况,我甚至以为,我还是一个比较专心比较安定的人。结果,当身体静下来,思想杂乱的背景,反而更清晰了。
当然,这也算是一种进步。因为平静的身体作了一个镜面参照,可以看清内心是多么的复杂与纷乱。如果一个处于思想活跃和身体活动的人,他没有反观自己的思想,还不法意识到,自己的内心有如此多的乱象。
此时,当乱象干扰你心灵时,你是无法提起话头的。怎么办?我想到原来南先生在书上说过,就是你只是看这些念头,不加感情地看它,不追随不联想,也不故意排除。
当然,在实践中,也是排除不掉的。抽刀断水水更流,念头如同流水一样,一群结一群地来,不是一个个地来,你根本就看不住。
光是让我不追随不联想不带感情地看,就很困难了,毕竟这时产生的许多杂念,都与我平时生活有关,平时的生活中,我都不自觉地倾注了感情,此时感情泛起,如同搅乱了浑水,彻底看不清了。
但是,这个过程是可以渐渐平息的,只要你不用力,它是可以沉淀的。过不了好久,就会发现念头开始模糊,最后消失。原来,对事物的一切看法,只不过是情感的肥皂泡,它始终是要自动破裂的,不需要我努力地刺破它。
一切有为法,如露亦如电,如梦幻泡影。是这样理解的吗?是针对安静时突然来的幻象吗?
当然,这个过程我还是有点办法的。比如,老法师所讲的“有寻有伺”,意思是寻是找那个话头的答案,让你的注意力不至于飞得太远。如果没有念头时,就等在那里,安心等待,不需要自己再加一个念头。
我们平时,习惯于有念头的世界。如果思想突然断电,我们会以为这是不正常的状态,会有点心虚,没有依凭的害怕。其实,所有的念头,它的连续性是靠不住的。如果不加上情感与联想,任何念头都保持不了很长时间。
即使所谓的保持,也是随时在发生变化。
过年时,我们都有放鞭炮的习惯。假设鞭炮炸响时,如同一个念头的突然产生,它产生了,后来就会迅速结束,消失得无影无踪。你不必去找那些炸过的纸屑,企图恢复那重来的爆炸,那是不可能再来的。每一次对念头的回忆,想重现或者是想接续,都不可能。
打坐时,按我的体会,最好的办法,当念头的鞭炮炸响时,你不要动,它不是子弹,伤不了你。它终有炸完的时候,你听听而已,也不要想到,这是过年,我要把这热闹的气氛延续下去。
我理解了一个道理,是从打坐中得出的。任何念头都是不连续的,我们之所以产生思维连续性的印象,只不过,我们以为它是连续的。我们这个以为世界是连续的思维习惯,造成了因果。
解决因果的办法,就是认识到一切意识与行为,都要消失,所以,不去故意连续它。
这就像夫妻吵架,不要以为把道理讲明白了,就可以让吵架停下来。所有夫妻吵架的根源,不是道理对不对的问题。因为大道理中有无数个小道理,每天发生的事情如此之多,夫妻长期在一起生活,观察着如此多的事,各有各的感受,各有各的立场,各有各的分析,所以,各有各的结论。结论的统一,根本不是讲道理可以平息的。因为,你的道理,与他不一样。
但是,夫妻并不会因为一两次吵架而分手。为什么呢?大家在实践中得出经验,床头吵架床尾和。
两人吵几句,是情绪的发泄,既然讲不清道理,也就不需要再多讲了。床上睡一觉起来,日子还是照常过。人们会发现,昨天如此激动的争论,根本没影响正常的生活。那些愤怒、委屈、哭诉、争辩,好像突然消失了一样,只是经过了一次睡眠。
行到水穷处,不要怕是绝路。因为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坐看云起时,不畏浮云能蔽日。因为云卷云舒非我意,也无风雨也无晴。
最开始,我的意识如同水流,从未断过它的产生,也未断过它的远离。只要我加入联想推论与情感,它就会泛起波浪,甚至奔腾得自己坐不下来。我再一次体验到,如同在部队站哨,身体的煎熬是次要的,你如果以完成任务故意忍受的态度站哨,挨时间,你最难受的,是心理的憋屈。
当后来,我意识到情绪与态度的重要性,将心境保持黯然的观察状态,这意识水流就变得平缓了。我知道,不能将意识流动的细节多加分析,这是我看小说的经验。
西方曾在几十年前,流行意识流小说,把意识的纷乱性与连续性给提示出来。比如看喧哗与骚动时,就觉得很乱,作为读者,我根本找不到情感的主线以及故事的脉络,看起来很累。
后来看追忆似水年华,里面过多的细节描写,对细节太认真,对意识太分析,让人倒胃口,看不下去。有人还说过,你要是能够坚持一遍读完尤里西斯,那你就是文学高手。其实,现在觉得这个结论很好笑,那是自找麻烦的功夫,有点神经质。
这一段时间,身体的反应,我虽然并不重视它,但反应却是比较剧烈的。首先,我感受到自己血液流动的状态,如同水管里的水一样,甚至还能够感受到咕咕的声音。
还有就是肌肉的跳动,完全是突然和没有规律的。也许有规律,但我不是医生,无法区别。偶尔有一块肌肉有节律地在一个交结点上跳动,偶尔有身体猛地抽动。
一天晚上,在打坐时,本来思想沉浸在观察心念之中,突然身体一跳,仿佛双脚都要离开床面一样,然后双座下来。当时跳起来时,自己的心就像悬在半空中,真空状态的半空中,完全没有依凭,那一刻,我体会到了空与虚交织时的情绪。
后来,我试图解释这个现象,估计是我打坐时,肚子憋住了,或者后腰没有挺直,身体的神经性反应吧。
人的身体除了意识反应,还有植物性与神经性,这类无意识反应。就像壁虎,它尾巴离开身体了,没有意识控制了,还能够依据残存的神经反射,自动地在地上扭来扭去,如同有脑袋一样。
但是,经过自我复盘,发现当时,我的身体并没有压抑的状况。打坐训练已经很长时间了,从上坐开始,按七支坐法的七个要点,后背挺直,脖子向后上方顶,我是做得比较好的。毕竟,打坐时上半身的动作,与我在部队站军姿的样子,很相似。我依照这个动作打坐,平时是不会轻易改变姿势的。
姿势没问题,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也许跳动的身体与肌肉,与流动的心念与思维,都不是问题,都只是自我意识中,偶然产生的肥皂泡。不理它,它就不会兴风作浪了吧。
只是意识到自己是健康的,就可以不管身体的反应了。毕竟,修佛是修心,老在身体上打转,也不可能修炼到长生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