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蘅骑在自行车上,穿着利索的草绿色军装军裤,脚上蹬一双黑色小皮靴。他一脚踩在地上,另一脚搭在脚踏板上,嘴里叼着一颗烟,在丁萌家的白色小楼下站着。白色小楼已经有点旧了,裂缝的墙壁上爬着一小片爬山虎,一直蔓延到楼顶,过了冬日叶子凋得干净,现在只剩枯藤。
谢蘅看到丁萌挎着书包从屋里出来,便掐了手里的烟。
丁萌过来往他车上爬,和平时一样,一起去食堂吃饭。到了食堂,包子面条水饺随便挑,反正家里交了粮票,再要吃菜,自己掏钱就行。
吃完了饭两人一起去学校,丁萌还是坐谢蘅自行车后头。
平时他们这一群毛孩子,谢蘅和丁萌关系最好,很多人捧着丁萌对丁萌好,其实多半还是看在谢蘅的面子上。这个时候混的男孩子大部分都爱吹牛摆谱,看女孩子都觉得是圈子,显得他们是大爷一般的存在,觉得妞麻烦,也就带着聊聊天抬抬面子,其他没什么用。丁萌之所以不一样,那是因为谢蘅。
而谢蘅对于丁萌是什么感情,他自己也说不清。两人从小一块长大的,谢蘅什么都护着丁萌,玩什么都带她玩,也就自然而然习惯了。当然有人说丁萌迟早都是要嫁给谢蘅的,门当户对,青梅竹马,谢蘅长得也不赖,白生生的俊秀小伙子一个,哪有比他俩更合适的?
但说嫁不嫁的总归还是早了,他们不过才十五六岁的年纪,早着呢。
而丁萌对谢蘅的感情倒是很明确,就拿他当哥哥,除了没血缘关系,那跟亲哥哥没分别啊。她要是喜欢谢蘅,照她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性格,能跟着谢蘅去大街上看着他拍婆子?她傻了不是?
总之,两个人一直在一块儿玩,但一直没往这事上想过,没那层意思。
谢蘅载着丁萌去到学校,两人去收学费窗口先交了学费,然后又一起去领书。现在不是新学年,而是一学年的第二学期。丁萌上初二,而谢蘅上初三。
两人交了学费领了书,全塞到书包里装着,打算在学校里转转再去各自的教室,反正这第一天也不会上课。
谢蘅推着自行车,丁萌把书包夹在他车后座上,跟在他旁边,在学校里的小道上晃步子。
两人一边走一边说话,说的是谢蘅还有半年毕业,到时他要去参军。这个年代没什么人正经念书,但你不念书,就更没什么出路。念书毕了业,起码能有机会参军,下乡做知青也是大势所趋。刨开这两者你要是能在城里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那也算你的本事,但这个比入伍参军容易不了多少。
两人说着话的时候迎面碰上两个戴眼镜的小伙子,对于不熟的男孩子,谢蘅当然没有什么关注的心思,直接没看。丁萌本来也没注意,但在和那两个小伙子擦肩走过去之后,他总觉得其中一个分外眼熟。
有了这个感觉后,丁萌便停了停步子,回头又看一眼,然后看向谢蘅,“我们认识的人吗?”
谢蘅听她这么说才停下步子回头去看,只见两个男孩子背着包裹行囊,正往宿舍楼那边去。一看就是住校生,不住校不会在开学第一天带这么多东西。
丁萌和谢蘅一起回头盯着那两个男孩子的背影,一个高一些,一个稍微矮一些。在谢蘅说出“不认识”三个字的时候,丁萌突然想起来是谁了,是昨天冰场上那个人。
她一想到是昨天冰场上碰到的男孩子,连忙转身回头追。谢蘅也不知道她见着谁了,来不及问,便调转了车头根上她。
到了那两个男孩子近前,谢蘅认出了其中一个,是他的同班同学,好学生钱进。另一个,他是真不认识,倒是也觉得有那么点眼熟。
在谢蘅觉得眼熟的时候,丁萌已经问了,看着那男孩子高兴道:“是你吗?昨天在什刹海冰场上那个人?”
刚才在迎面走过去的时候,钱进就认出了丁萌和谢蘅,倒是宋卫东没在意。昨天光顾打架了,怕黎小军和钱跃他们受伤,他压根儿就没怎么看那戴红围巾的姑娘。今天丁萌刚好没有戴红围巾,所以他也没认出丁萌。但是现在丁萌追上来问他话,他就联系起来了。
宋卫东做了一晚的心理准备,想着到了新学校要重新开始,所以这会儿他学钱进,空出手来推一下鼻梁上的眼镜,装着好学生的模样,正正经经看着丁萌说了句:“同学你可能认错人了。”
钱进就是老闷瓶,在哪话都少,所以也没说话,也没好奇宋卫东为什么不承认。
谢蘅听丁萌问出来,这会儿也觉得眼前的人好像有点像昨天冰场那人,但是那人没戴眼镜,也没这么温吞斯文,听他否认,又觉得不是,然后也不知道是不是了,他昨天没仔细看那人什么样。
丁萌偏觉得就是,接宋卫东的话说:“我肯定没有认错。”
宋卫东笑笑,看着她道:“你问我旁边的朋友就知道了,我们昨天在家没出门。”
宋卫东说完话,目光转向钱进。钱进会意,十分正经地“嗯”一声,“我们昨天在家看书呢。”
谢蘅知道钱进是什么人,他说的话肯定不假,而且跟钱进在一起的人,怎么可能会打架?他觉得眼前戴眼镜的宋卫东应该不是昨天那人,便开口跟丁萌说:“应该不是,可能就是长得有点像。”
丁萌有点迷糊起来,眉心揪个小疙瘩,半晌嘀咕一句:“你真不是?”
宋卫东点点头,“昨天我和朋友在家看书,没有去过冰场。同学你可能没仔细看那人长什么样,记不太清,认错人了。我和我朋友很少出去玩,平时都是在家里看书学习。”
丁萌被他这么一暗示,觉得好像是自己没记清一样。因为也就打架那么一会功夫,其他时候她都没见过这个人。
话说到这里好像闹明白了,宋卫东没多留,他们和这些干部子弟也没什么交情可讲。看钱进和谢蘅就知道了,见面知道同班同学,都不会寒暄打招呼,跟不认识没什么两样。
宋卫东和钱进把话说清楚后,便扛着包裹行囊继续往学生宿舍去。这些东西基本都是宋卫东的,钱进的东西放在宿舍没有搬回家,所以不用带。
两人走得远了一点,钱进才问宋卫东,“为什么撒谎?”
宋卫东简单道:“我好不容易改头换面来这里,不想跟这些人扯上关系。”
“嗯。”钱进应一声,想想他真是改变得够彻底的,把钱跃几个甩了,现在也尽量避免跟这些人再有瓜葛。
而还停留在原地的丁萌还是在犯迷糊,她觉得自己没认错人,但是又觉得这人确实不像昨天那人,看了宋卫东和钱进走远的背影有一阵子,才跟谢蘅走掉。
这时两人也就没在校园里乱晃,而是拿上书包各回了各的教室。
丁萌是对那个昨天在冰场上看到的男孩子越来越好奇,巴不得想立马抽出时间来去打听清楚。但碍于今天刚开学,她什么事都不能做。微微走着神去到教室,对教室里来了多少同学不关心,径直去就去到教室最里面两排的最后一排外面的座位上坐下来,这本来就是她的座位。
坐下后没一会,有人敲她桌面叫她,她才抬起头来。叫她的是她的同桌,叫韩秀秀,家教很严的一名乖乖女,爸妈是大学老师,被看着在家学习,整个寒假连一次都没能出来玩。
丁萌抬起头来的时候还有点迷糊,韩秀秀看着她说:“萌萌,你坐错位子了。”
丁萌转头看看,这确实是最后一排没错啊,但韩秀秀坐在她前面一排,帮她把她放在课桌上的书包拿去前面的课桌上,继续跟她说:“这是梁老师刚加的课桌,说是这学期我们班来了个插班生。”
丁萌听明白了,也不迷糊了,起身往前面的座位上坐下来,问韩秀秀,“插班生?男的女的呀?”
韩秀秀帮着丁萌把书包里的课本和文具盒都拿出来,往桌面上摆,“梁老师说是男生。”
“哦。”丁萌其实没什么兴趣,也就不再问了。
而身为插班生的宋卫东,现在正在学生宿舍整理自己的床铺。来翠微路中学上学的大多都是干部子弟,条件自然是不差的。宿舍里总共有排着六张铁架子双人床,也就是住十二个人。宿舍里除了床,还有一组柜子,正好十二个柜门。
钱进这会儿也没走,一边帮他收拾东西,一边跟他说:“遇到同学,他们首先都会问你是哪里的,你说你是胡同里来的,他们都会摆出瞧不起你的样子,你要习惯,不要脾气一上来就跟人打架。这里都是他们的人,打起架来只能是你吃亏。他们炫耀家里有多少军功章,炫耀爸妈在战场上都有过什么光辉事迹,你都没有,听着就是了。”
宋卫东知道,大院孩子能炫耀的不止这些,但是现在这会值得炫耀的也就是那些光荣事迹。除了这些,有很多平民子弟接触不到的东西他们都能接触到,二八大杠都只是最稀松平常的。比如各牌子的手表在他们那里都算是平常的东西,他们也有途径能听到各种音乐,甚至摇滚乐,会古筝会钢琴会小提琴会吉他。而他们平民子弟,谁家能有个半导体收音机,没事听上一首《我和我的祖国》,那就了不得了。
宋卫东一边听钱进絮絮叨叨地说,一边往心里记,他知道的不知道的,反正都有用。他发现钱进这小子是真比他们强,虽然没有他们五花八门会的东西多,也没他们会打架,并且平时闷得拱子轧不出一个响屁,但心里挺有主意,该知道的都知道,比他们想得多想得长远。
话都说完了,东西也收拾好了,钱进推推眼镜,最后跟宋卫东说:“能告诉你的都告诉你了,你跟我不是同一届的,我也帮不到你什么,以后你自己看着办,不要惹事闹事。”
宋卫东觉得钱进这样已经算仗义了,冲他点头,“我知道。”
其实宋卫东和钱进同岁,要不是他退学瞎折腾,现在应该也是上的初三。因为耽误了,只好从初二插-进来接着念。这样一来,他就比钱进矮了一届,和黎小军成了一届。
而去了新街口中学的钱跃没管这些,他还念的初二,和黎小军一届,并且同班。
宿舍的东西都收拾好后,宋卫东就和钱进去领了书,然后钱进又领着他去他的班级。
在快要到班级的时候,钱进才突然跟宋卫东说:“那个,卫东,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看到班级门牌我才想起来,那个丁萌,好像……跟你同班……”
宋卫东一听就懵了——什么鬼?
钱进看到他懵也没理他,往前面指指初二(1)班的班级门牌,“你自己过去吧,我回我的教室了。”
钱进说完后就走了,留了宋卫东一个人在原地吹一阵冷风。
他本来想着刚才路上碰到,糊弄过去就算了,不跟这些人扯上关系。可天不随人愿啊,造化弄人啊,非把他和那姑娘凑在一班。
他站在原地想一阵,又觉得自己想多了,人姑娘就是上来问他是不是昨天冰场上的人,也没干嘛,谁说就要跟他扯上关系了?再说了,干部子弟都臭清高,看不起他们胡同里长大的孩子,根本不会跟他们打交道。当然,他们也瞧不上那些干部子弟,一群仗着父母的功勋耀武扬威的没用的玩意,根本不配跟他们玩。
两边互看不上,得,宋卫东觉得他扯不进那些事里去,毕竟他都戴上眼镜从良了,以后就是正儿八经的好学生了。过去那点事,能撇干净就撇干净,撇不干净就当没发生过。
他在原地又站了一会,便朝初二(1)班的教室走了过去。
教室里,丁萌坐在座位上和韩秀秀说着话。
丁萌在跟韩秀秀说自己寒假都玩了什么,怎么开心自在没人管,韩秀秀则抱怨她父母把她看得太紧,觉得自己活得像行尸走肉。十几岁的大好年纪,又碰上这学生不用好好上学的好时代,结果她还是一只笼中鸟。
丁萌说她,“你跟你爸妈讲道理嘛,哪有这样管着的,都管傻了。”
“我觉得我已经傻了。”韩秀秀哀怨,趴在桌面上。她看起来也是个乖乖女的样子,身上有股子读书人的文弱气质,大概是从小受她父母的影响。平时什么好看的衣服她都不穿,一直普普通通的,但其实她也有颗躁动的心。
丁萌还要跟她说话,目光无意间扫了一下,突然看到刚才路上撞上的男同学出现在了教室的门口,便愣住了。那男同学戴着金边框的眼镜,身上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斯文气,很奇异。
韩秀秀看她没说话,便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教室前门,也便看到了这么个样貌出众的男同学。以她们姑娘的审美来说,门口站着那男同学,比现在班上所有的男同学都好看,甚至比谢蘅还好看。
学校很多男同学戴着眼镜都显得又沉闷又呆板,但教室门口站着的这个,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