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鲁华听了,隔着小柜“嗖”的一拳,飞到蒋竹山面门上,鼻血红红地流了出来,半边脸肿将起来,把那鼻子挤歪半边。鲁华又扯过架子上的药材撒了一街。
竹山大骂:“好贼捣子,你如何来抢夺我的货物!”又叫天福儿来帮助。天福儿刚走上前来,被鲁华一脚踢过一边,哪里还敢上前。
张胜把竹山拖出小柜来,拦住鲁华的手,劝道:“鲁大哥,那么多的日子也耽待了,现宽他两日儿,教他凑齐与你便了,蒋二哥,你说呢?”
竹山认的是死理,还说:“我几时借他银子来?”这话刚说出口,那鲁华又要出拳头,竹山软下劲来,改口道:“就是问你借的,也得慢慢好讲,如何这等撒野?”
张胜说道:“蒋二哥,你该吃了橄榄灰儿,回过味儿来了!你若好好早这般,我教鲁大哥饶你些利钱儿,你便过几日凑了还他,不是没事?你如何把硬话儿不认?莫不人家就不问你要了?”
那竹山听了,气得脸上发紫:“气杀我也,我和他见官去。谁见他什么钱来?”
张胜说道:“瞧你,又吃了早酒了。”
那鲁华又是一拳打来。竹山不曾提防,仰八叉跌出铺外,差点倒栽入洋沟里,头发也散了,巾帻也污浊了。竹山大叫“青天白日”起来。保甲闻听,上来都一条绳子拴了。
瓶儿在房中听见外边人嚷,走来帘下听觑,见保甲将竹山拴去了,气得直瞪眼儿,使出冯妈妈来,把牌面幌子都收了,关闭门户,坐听消息。街上的药材,被人抢了许多。
西门庆已得知消息,即差人吩咐地方,明日一早解提刑院,又拿帖子,对夏大人说了。蒋竹山还蒙在鼓里,次日开厅,蒋竹山还以为自己清白有理,哪知夏提刑就对着自己来的,三问两喝,假的就成了真的。蒋竹山不仅须交出三十两银子,还被痛责三十大板,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由两个公差,拿着白牌,押着回家。
蒋竹山两条腿剌八着走到家,哭哭啼啼哀告瓶儿给银子还与鲁华,却被瓶儿哕到脸上。骂道:“没羞的王八!你给什么银子在我手里来,问我要银子?早知你这王八砍了头是个债桩,瞎了眼也不嫁你!你这中看不中吃的王八!”
那公差听见屋里妇人嚷骂,不知何故,催逼蒋竹山:“既没银子,趁早到衙门回话去罢!”
竹山只得出来安抚公差,又去里边哀告瓶儿,跪在地下,哭着说道:“你只当积阴骘,四山五舍,斋僧布施这三十两银子了,若不与他们银子,这一回去,我这烂屁股上怎经得再打,就是死罢了。”
瓶儿不得已,拿了三十两雪花银子与他,当官交与鲁华,扯碎了文书,方才了事。
鲁华、张胜得了三十两银子,直奔到西门庆家回话。
西门庆听了,满心大喜,说:“二位出了我一口气,足够了。”将二人留在卷棚内管待酒饭。
鲁华把三十两银子交与西门庆。
西门庆哪里肯收:“二位收去买壶酒吃,就算是我酬谢二位了,往后还有事相烦。”
二人谢了又谢,酒足饭饱,拿了银子又去耍钱去了。
蒋竹山交了银子回来,归到家中,瓶儿哪里还能容他,说道:“你趁早与我搬了出去!再迟些时,连我这两间房子还不够你还债。那三十两银子,只当奴害了汗病,问你讨了药吃了。”
竹山听了,自知存身不住,不再哀求,哭哭啼啼,忍着两腿疼痛,自去另寻房儿。瓶儿把他原来的药材、药碾、药筛、箱笼之物,即时催他搬去。两个人就这般开交了,前后统共不到两月,临出门,瓶儿还使冯妈妈舀了一锡盆水,赶着泼去,说道:“喜得冤家离眼前。”
打发了蒋竹山出门,家中立时清静了许多,瓶儿心中一紧,又想起西门庆来。自打听得西门庆家中没事,心中十分后悔,每日茶饭慵餐,蛾眉懒画,把门儿倚遍,眼儿望穿,盼不见一个人儿来,泪珠儿顺着脸腮落湿了衣襟。
八月十五,是吴月娘的生日,家中许多堂客来。西门庆因与月娘不说话,一径来到院中李桂姐家,又邀了应伯爵、谢希大两个来打双陆,又在院子里投壶玩耍。约至日西时分,玳安勒马来接。西门庆正在后边东净里出恭,见了玳安问道:“家中没事?”
玳安答道:“没事。堂客都散了,家伙也收了。只有大妗子与姑奶奶众人,大娘邀去后边坐了。今日狮子街花二娘那里使了老妈与大娘送了生日礼来,四盘羹果,两盘寿桃面,一匹尺头,又与大娘做了一双鞋。大娘与了老冯一钱银子,说爹不在家,也没曾请去。”
西门庆见玳安脸红红的,又问:“你哪里吃酒来?”
玳安说道:“刚才二娘使冯妈妈叫了小的去,与小的酒吃,我说不吃酒,强说着教小的吃了两盅,就脸红起来。如今二娘倒悔过来,对着小的好不哭哩。”
“贼淫妇,有脸哭,她说了什么。”
“从那日提刑所出来,蒋竹山就被二娘打发出去了。二娘后悔死了,一心还要嫁爹,比先前瘦多了,央及小的好歹请爹过去,讨爹的话儿。爹若吐了口儿,还教小的回她一声去。”
“贼淫妇,既嫁汉,去罢了,又来缠我怎的!既是如此,我也不得闲去,你对她说,什么下茶下礼,拣个好日子,抬了那淫妇来罢。”西门庆说道。
玳安赶紧接着说道:“小的知道了,她那里还等着小的回话哩。教平安、画童儿在这里伺候爹就是了。”
“你去,我知道了。”西门庆挥挥手说道。
玳安出了院门,直奔瓶儿家中,回了话。
瓶儿满心欢喜,说道:“好哥哥,今日多累你对爹说,成就了二娘此事。”于是亲自洗手剔甲,到厨下整理菜蔬,管待玳安酒饭。说道:“你二娘这里没人,明日好歹你来帮扶天福儿,看着人搬家伙进去。”
次日,西门庆雇了五六付杠,整抬运了四五日。他也不对吴月娘说,都堆在新盖的玩花楼上。择了八月二十日,一顶大轿,一匹缎子红,四对灯笼,派玳安、平安、画童、来兴四个小厮跟轿,约后晌时分,娶瓶儿过门。瓶儿打发两个丫环,教冯妈妈领着先来,等冯妈妈回去后,方才上轿,把房子交与冯妈妈和天福儿看守。
瓶儿轿子落在大门首,半日没个人出去迎接。原来西门庆有意不往门首去,在新卷棚内深衣幅巾坐着。孟玉楼得知,走来上房对月娘说:“姐姐,你是家主,如今她已是在门首,你不去迎接迎接,惹得他爹不怪?她爹正在卷棚内坐着,轿子落在门首一日了,没个人出去,怎么好进来的?”
月娘听了,欲待出去迎接,心中又吞不下这口气;欲待不出去迎接,又怕西门庆性子不是好的。沉吟了一回,于是轻移莲步,款蹙湘裙,出来迎接。瓶儿出得轿来,抱着宝瓶,径往她那边新房里去了。迎春、绣春两个丫环早在房中铺陈停当。
到了晚夕,就等着西门庆进房。西门庆旧恼在心,不进房去。
第二天,西门庆教瓶儿出来,去后边月娘房里见面,分其大小,排行她为六娘。又连着三日摆酒席,请堂客会亲吃酒。只是晚夕不进房去。
头一日晚夕,西门庆是在金莲房中睡。金莲见他进来脱衣上床,问道:“她是个新人儿,这头一日,你就空了她房,作何道理?”
西门庆一边上床一边说道:“你不知,那淫妇有些眼里火,等我奈何他两日,再进去不迟。”
瓶儿见西门庆一连三夜不进新房来,暗自落泪。到半夜,打发两个丫环睡了,饱哭了一场,走到床边,用脚带吊颈,悬梁自缢。还好两丫环警觉,朦胧中见新房里灯光昏暗,人影晃晃,连忙起来剔灯照看,吓慌了手脚,走到隔壁叫春梅说:“俺娘上吊哩!”慌得金莲起来到这边看视,见瓶儿穿着一身大红衣服,直挺挺吊在床上。金莲连忙和春梅一道把脚带割断,解救下来,撅了半日,瓶儿吐了一口涎水,方才苏醒。金莲又叫春梅:“后边快请你爹来。”
这夜,西门庆到后边玉楼房里歇宿。二人正在房中吃酒,还未睡哩,一边吃,一边说话。
玉楼劝道:“你娶将她来,一连三日不往她房里去,惹她心中不恼么?恰似俺们把这桩事放在头里一般,头上末下,就让不得这一夜儿?”
西门庆说道:“待过三日我再去,你不知道,淫妇有些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想起来,你还恼不过我哩。自你汉子死了,相交到如今,什么话儿没告诉我?到底还是招进蒋太医去了,我西门庆不如那厮?今日却怎的你又寻将我来?”